天地正在慢慢複原。
齏粉雨水漸漸停了。
灼陽逐漸穿破黑霧,在三十次呼吸後徹底擺脫此戰陰霾。
驟然襲來的強光讓西北聯軍睜不開眼瞼,他們眯著雙眼賣命去瞧去看,將螻蟻的好奇心展現得淋漓盡致。
水藍色的天幕被硬生生打穿了一片黑海。
黑色的渦旋在蒼穹上【蠕】動,不似神話傳說裏的仙人開天門,倒是像極了魑魅魍魎將老天爺啃出了窟窿,剛剛從窟窿中爬出溜走,剩下一個虛空崩塌的老巢,像一隻被挖掉眼白的漆黑眼珠子,直愣愣地瞪視著這方人間。
這種感覺令人心悸,五十萬大軍更加瑟瑟發抖。
他們扯開場子紛紛後退,對造成這一切的白發男子如避蛇蠍。
他們自然看到了地上橫躺的兩位將軍,那可是他們心中無可撼動的神仙人物,亦是一路披荊斬棘無往而不克的軍魂信仰。
此刻信仰被雙雙斬落雲端,連帶著天上那顆漆黑的眼珠子一起,蒼穹的臉麵罩不住被打穿了,他們的戰意也隨之煙消雲散徹底瓦解。
加之此刻五十萬柄兵刃已經化作削鐵如泥的春雨,即便有能戰者也不可再戰,不管從何角度來看,五十萬大軍的進一步攻殺已然成為笑話。
畏懼。
即便有唐仙睇在場,不明就裏的凡人還是會盲目畏懼。
畢竟唐仙睇自始至終未出一刀,而安化侍卻實打實撞碎了他們的肝膽。
在場也有不少鋒境軍部強者,亦有數十位軍銜高築的藏境大修行者,相比於凡夫俗子,他們能稍稍看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。不過也僅僅隻限於瞧個表象,究其大道底蘊還是完全不通的。
這種家夥往往也最為可悲,處在似懂非懂的夾縫中苦苦掙紮。也正因他們能隱隱感覺到方才這場大戰的恐怖之處,此刻對安化侍的忌憚與畏怯也攀升到了頂峰。
按理說安化侍本該很得意的,最起碼在武嵐州這方人間,他此時此刻應當最逍遙得意。
一個萬法皆通的刀客,不出一刀便捅破了天。
唐仙睇雖身居中軍大帳,其神識卻早已彌漫天域蒼穹。
她能清晰感知到方才發生的一切。
那刀客黑刀無鞘收斂刀意,不跺青蓮卻可平步青雲直上九霄。
這一日八部閻羅齊齊出掌,遮天蔽日撕開一方青萍天下。
五十萬柄人間兵刃琉璃化雨,劍氣長龍氣消雲散零落成泥。
八部閻羅擒龍尾斬龍首剝皮抽筋,掀逆鱗破血煞從頭至尾,一氣嗬成毫不拖泥帶水,浩浩蕩蕩千裏快哉乘風,碎北戎雙劍合璧大道於惶惶黑夜,擎三尺風雷撫天地平皺踏足回返。
邪魔外道自逍遙。
歪門邪術真名士。
這還僅僅隻是八部閻羅逞凶天下,若是任由安化侍繼續修成十殿閻羅,恐怕敕星奪月逆亂乾坤亦不在話下。
隻不過看清這一切的唐仙睇還是毫無畏懼,做到這一切的安化侍也沒有絲毫雀躍神情。
安化侍神色悲憫,望著地上已經涼透了的兩具屍身,一時間抿著嘴巴淒苦如茶。
“我其實真沒打算要殺他們的,畢竟上蒼有好生之德,我也不願再造無端殺業。”
正如安化侍所說那般,地上的王卿歌與西門無鋒已經魂飛魄散,道心盡毀源爐爆碎,真氣與血水被榨幹一空,此刻像兩具皮包骨般七扭八歪,早已瞧不清丁點往日的神采。
北戎百年來最引以為傲的七把劍,在此一戰中雙雙隕落兩把。
“安公子不必介懷,大家都是這莽撞世界裏的莽撞人,今日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你,隻要你一天不是這人間武運最得意之人,隻要這方天下還有人在你頭頂敢稱真無敵,你我就注定都逃不出這樊籠法則。”
“姑娘說笑了,即便是這四座天下的真無敵,那麼天上又該如何說呢?”
“天上?那自然便是永垂不朽的真仙了。”
唐仙睇被安化侍反問得一愣,安化侍聞言抿了抿嘴,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輕鬆。
“真仙也分三六九等吧,畢竟都是人鬼妖魔修成的,都是這方厄難天下誕生的芸芸眾生,眾生皆苦皆有惡念,即便成了仙又能如何?我聽說成就真仙大道者往往還滅情絕性,照此說來天上豈不是更加殘忍無道?”
“這......”
唐仙睇聽懂了安化侍的話,不過這回卻沒有出言反駁。
因為她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。
安化侍還在徑自喃喃。
“既然天上的真仙要斬滅情緣善根,那這所謂的仙界究竟是極樂還是極苦?究竟是地獄還是天堂?你我都未真的登臨過,自然也不可能論出個所以然來。不過世間諸般如你我一樣的修行者,連我們最終抵達的終點都瞧不清楚,便冒冒失失隨大流踏上此路,那萬一此路根本就不通,又當如何?如果我們費盡心力追求的終點就是地獄,那又何須一直固守道貌岸然呢?”
這言論著實大膽離奇,唐仙睇望著安化侍美眸流轉,毫不掩飾自己愈發濃烈的欣賞之意。
“安公子,螻蟻生了足就想要爬,雛鷹生了翅便想要飛,孩提壯了骨便想要走,這都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。諸般生靈皆可修行,皆是這大道輪轉中自然生衍的手足毛發,而手足毛發畢竟不是完人,即便有些新奇念想也可能是錯的,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想,管它是天堂還是地獄,上去瞧瞧不就全明了了?”
“姑娘此話說得輕佻,瞧個明白真切固然是好的,可若是費盡心機去瞧個天地如晦,這樣的修行意義其實是不大的。再者說古往今來能夠登臨真天境者又有幾人,依我看這狗屁天道根本就沒打算請我們光臨,我們都是厚著臉皮的不請自來者。”
說完此話的安化侍仰頭望天,那塊被他轟破的黑洞已經收縮到極盡渺小。
他太陰蛇眸洞開,兩條澄黃毫光爆射蒼穹黑洞,好似要把天看穿一般不可一世。
“賊老天,對於我們這些不請自來者,你是不是深感煩躁又無可奈何?你臭不要臉的降下天雷劈我們,究竟是怕我們真上去了看到什麼?”
哢嚓!
原本晴空白日的高天上雷聲炸響。
白日聽雷,天怒再現!
“安公子,說話要給自己留餘地,我們是天下修士,不可觸怒天上人間。”
即便是底蘊恐怖的唐仙睇,此刻也被安化侍這話給驚著了。也能看出她好言相勸並非出自好心,完全是擔憂安化侍真惹惱了天道,降下天雷連累自身,這就是萬般劃不來的賠本事了。
“唐姑娘你又說笑了,天上那群家夥根本就不是人,哪裏又成了他們最瞧不上的螻蟻人間了?”
安化侍的話越說越玄奧莫測,唐仙睇也逐漸感受出來,自從經曆了方才那一戰後,他整個人的狀態也變得更加縹緲。
這種感覺唐仙睇異常熟悉,因為她也時常陷入這種境界當中。
安化侍,正在悟道!
所謂悟道之境,玄之又玄不可言說。
尋常修士若能進入片刻悟道之境,咫尺之間便可突飛猛進。越是驚才絕豔之輩,進入悟道之境的困難程度越高,相對來說所獲得的機緣提升也越巨大!
不同於閉死關,悟道之境不需要有常侍從旁護法,也不需要參禪打坐,因此即便唐仙睇對安化侍有歹意,安化侍也可以從容應對。
不過很明顯唐仙睇不是那種偷襲之輩,當即也跟著他的思緒一同前行。畢竟她也能感覺到安化侍思路深遠,已然瞧見了尋常大能瞧不見的仙路真諦。
這已經是安化侍第二次進入悟道之境了。
之前那次是仰仗黎水古玉,現在黎水古玉給了藍阡夙,安化侍這還是頭一遭依靠自身遁入悟道之境。
他望著蒼穹眼放毫光,整個人氣勢磅礴巍然大氣,一股霸王烏江蓋頂的雄渾氣概繚繞虎軀。
“安公子,你又感悟到了什麼?”
“沒什麼,這賊老天在提防我呢。”
安化侍隱秘一笑。
“螻蟻從來不覺得人類危險,那是因為螻蟻的世界裏根本看不到人。它們覺得一粒粟米就已經是龐然大物。可若是有一日,有一隻螻蟻變得比人還大,這時候人類就會反過來畏懼螻蟻,畢竟螻蟻一怒可是要死人的!”
“那安公子的意思,你想成為比天還大的螻蟻?”
“卻不是。”
安化侍緩緩搖頭,天上的黑洞逐步淡化虛無,滾滾因安化侍言辭炸裂的雷火也逐漸彌散。
安化侍亦收回太陰蛇眸,將眼珠翻轉成正常狀態,隨即如虎狼環伺般看向唐仙睇。
“我想去那裏好好瞧瞧,不是仰視,而是俯瞰。”
“那不還是天上?”
唐仙睇被他搞得有些雲裏霧裏,安化侍卻輕輕哂笑,搖搖指頭隨即又往外捅了捅。
“不是的,我要去天外,而不是天上這方仙界!”
“天外?”
“不錯,想必以姑娘的見識,應該也知曉三千世界一說。我想去天外周遊太虛,有朝一日站在另一片天上遙望此間,唯有如此方能將一切看清看透。誰想做螞蟻就讓他去做吧,反正我要做天地無法掌控的己身,我就是我,不是蒼鷹亦不是夜梟,料想著這片無法移動的生根天地,最怕的應當便是我這種亂竄亂跑之輩了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