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看了好久好久,最後還是沒忍住步子邁步走入。
“掌櫃的,一盤熟牛肉,三壇屠蘇酒!”
還是異常熟悉的搭配,安化侍以為自己喊得輕車熟路,誰知一出口才發覺竟有些許生疏了。
他微微恍惚晃腦笑笑,一時間不禁抿起嘴角多了一抹自嘲。
是啊,他已經將近七十年沒有好好坐在酒樓裏吃喝了。
醉千殤也算是經營近兩百年的老店了,店裏的掌櫃夥計也早就換了一遍,安化侍一個都不認得了,更讓安化侍感到傷懷的是,他問他們關於陸潛的事情,這些夥計也全都一問三不知。
再詳細一垂詢,才知曉陸潛早就把老陸這營生盤出去了,畢竟已經是踏入修行界的修士,再去記掛這些凡俗濁物實屬不該,當然現在說這些也全都晚了,昔人已逝皆已多說無益。
自打回到青蓮大街,安化侍也變得安定下來。
這並非是他不想複仇了,他心中那顆堅定無比的複仇狠心依舊蓬勃跳動,他隻是覺得應該在醉千殤再醉一場,不用真氣衝散酒氣的再醉一場。
至於究竟是因為什麼,究竟是在告別什麼,亦或是在祭奠什麼,這些對安化侍來說完全都不重要。
眼下最重要的是,在前往複仇之前再醉一場。
因此,安化侍在醉千殤喝了個酩酊大醉,足足三天三夜都沒從桌子上爬起來。
由於他已經事先給店家支付了兩壺真元丹,店家忙不迭對他伺候妥帖,根本也不想將他攆走這種不劃算的事情。
畢竟南平京裏的百姓都見多識廣,真元丹在城中是可以去典當行賣個不錯的好價錢的,畢竟是普通修士的硬通貨,比之金銀要貴上不少。
因此安化侍的酒錢算是給的足了,這種隻知道吃喝不計成本的客人,向來也是醉千殤最樂意招待的宰客。
三天時間裏,安化侍吃掉了三盤鬆鼠鱸魚,外加兩盤鬆花小肚,十盤醬牛肉,還有五樽佛跳牆。
除此之外的酒水就更難以計數了,密密麻麻桌子四周碼滿了到處亂滾的酒壇,他一邊喝著店小二一邊收拾著,桌上菜涼了就換一道新的,反正錢不夠了安化侍還有真元丹,雲戒裏這種用不到的物事要多少有多少。
三日後的清晨,安化侍撐起身子運轉真氣,霎時間將一身陳釀的酒意全部驅散,又恢複成往日冷峻沉著的麵容。
他背上鬼徹從容起身,迎著第一抹照進醉千殤的陽光踏步而出。
今天的太陽很好,事宜複仇和殺人。
於是乎,安化侍身形百轉,從青聯大街上徹底消失,再次出現已經是皇宮大內!
之所以沒有去葉家和澹台家,那是因為他早已打探到葉崇山二人不在那裏,這些日子他也沒有真的爛醉,而是趴在桌子上聽著來來往往鄰桌客人的談天說地。
聽了整整三日,還真讓他聽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,那便是現如今南靖皇宮已經人去樓空,皇宮貴胄早已轉移他處不曉得蹤跡幾何,整座皇宮也改頭換麵,徹底成為了統禦全南靖的“中軍大帳!”
換言之,葉崇山和澹台洪燁,一位是執掌全國兵馬大權的驃騎大將軍,一位是執掌天下政權的三公太師,此時此刻應該全部都在皇宮大內之中!
皇宮,勤政殿。
大風鼓蕩,穿過宮殿巨大的盤龍繞柱,被鋒銳的龍爪切割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尖吼。
勤政殿正殿並沒有人,倒是西側偏殿隱隱有一抹燭光。
偏殿中門大開,一位耄耋老者正靜靜端坐在其中的一座長幾上批閱奏章,不是太師澹台洪燁又會是誰?
此刻的澹台洪燁一襲紅袍,袍子上娟秀九道麒麟刺金奪目,滿頭白發和胡須一樣散碎錯雜,能看出接連不斷的戰事讓他神情疲憊,整個人比七十年前衰老了不止一分。
可即便如此,他的眼神依舊沒變。
他微微停筆,將貼近鎖骨的下巴緩緩揚起,那雙比虎狼還要貪婪的眸子速度稍稍快些,展示出一張陰翳瞪視的冰山臉孔。
在他身旁矗著一柄金劍,不是那種用於鬥法的兵刃,卻比任何兵刃都顯得威儀浩瀚,正是象征三軍至高統禦的無上令劍!
“煞氣來了。”
澹台洪燁緩緩吐出四個字,下一刻背後的燭影中走出一位瘦挑將軍,正是聞名天下的葉家家主葉崇山!
“該來的總會來,一切回避都是徒勞無功。”
葉崇山和七十年前絲毫未變,他的表情還是和以往那般諱莫如深,好似華清池那潭深不見底的忘川秋水。
很顯然他們已經感知到安化侍的登門,畢竟從安化侍走出醉千殤開始,安化侍便沒有絲毫遮掩自身的濃烈殺意。
大概三十五次呼吸過後,一位身長九尺的魁梧黑衣登上了大殿階梯。
一人一刀,除此之外別無它物。
人黑刀黑,一顆肅殺之心更黑!
安化侍遠遠望著偏殿燭光裏的仇人,這是他無數次驚懼又夢寐以求的時刻,今日總算將臆想中的場景付諸於現實,這種感受令他黑發炸起狂舞龍蛇。
複仇的少年已經長大,雖容顏不老卻麵目剛毅深邃,四周湧現出大量武裝森嚴的羽林禁軍,宮殿飛簷上也拉滿了緊繃作響的滿月勁弓。
“統統退下,你們降不住他。”
葉崇山從偏殿中踱步而出,麵色木然地擺擺手驅散所有禁宮防禦,這批禁宮好手皆訓練有素,沒有任何過問與流連,令行禁止兔起鶴落,僅僅用了一次呼吸便消失在大風之中。
整座皇宮再次變得寂靜寥寥,像死一般的寂靜充斥滿每一方空氣。
安化侍來到偏殿高高聳立的門檻前站定,第一次和兩大仇家如此正麵對峙,也第一次如此仔細的將他們審視清晰。
“葉將軍,現如今螞蟻成了龍,養虎為了患,可是你真正想要的結果?”
澹台洪燁微微苦笑一聲,不過言語中並沒有絲毫慌張與絕望,畢竟他和葉崇山是成名已久的大高手,自然不會對一位後起之秀產生這種情緒。
即便,安化侍早在七十年前便擁有硬撼太極誅魔大陣的實力。
“太師真的是明知故問。”
葉崇山的回應有些模棱兩可,安化侍完全不懂他話裏的“知”具體指代什麼,不過他也很擅長寬解自己,因為此刻在他心中,麵前的兩個家夥已經完全等同於死人。
葉崇山緩緩踏步來到安化侍麵前。
他的甲胄很厚很重,能看出不是凡俗江湖鐵匠能鍛造出來的,他和安化侍四目相對,由於安化侍的九尺身量實在太高,他看起來稍稍低緩一頭,不過自有其不怒自威的梟雄氣勢。
“你還是來了。”
葉崇山幽幽說出一句話,態度竟然出奇的和善,好似在問候一位許久不見的忘年交老友。
“你還沒死,我不能不來。”
安化侍朝他抿起左側嘴角,兩個人此刻的感覺皆有些微妙,貌似這根本就不是一場遲到多年的複仇,而是一場久別重逢的溫存敘舊。
如果今日的場景流傳到外界,估計很多人都不會相信這是真實的,畢竟無論是葉崇山還是澹台洪燁,向來都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野心家,不管是南靖還是敵國皆對其避之不及,像這般宛若長輩般慈祥還是頭一遭。
對於安化侍的無禮言語,葉崇山沒有絲毫遷怒神色,這可完全不像凶威赫赫的葉家家主,畢竟從當初葉苓茯的囂張跋扈便能看出,葉家向來的作風都是以個人好惡為先,兒子看爹,錯不了的。
因此,今日地葉崇山很奇怪。
“想當初我在龍虎山上放過你,便想過你總有一日還會來做這種傻事,我也知道你不關注什麼家國大義,作為南靖人天天想著屠殺庇護南靖的三軍主帥,這倒也像舒家的風格。”
“你不配說舒家,把嘴巴給我閉上!”
轟!
不提舒家還好,一提舒家安化侍立時便忍不住,整個人瞬息爆發出淩駕衝霄的氣勢,瞬間將整片勤政殿的空氣陷入近乎窒息之境!
葉崇山對安化侍展露的氣勢容顏大變,背後的澹台洪燁也不是傻子,自然也能看出安化侍絕非普通的大宗師巔峰那麼簡單。
這股下意識展露的力量令他們二人心悸,兩個人雖說沒互換眼神,兩顆活了很久的老辣心髒卻在此時狠狠顫栗了一下。
硬茬子!
葉崇山也好澹台洪燁也罷,二人已經許多年都沒有親自出手了,畢竟為將者上陣殺敵,為帥者隻需要坐鎮中軍,這也完全是情有可原之事。
今日安化侍前來上門複仇,二人不可能僅僅隻有羽林禁軍這些無用的後手,畢竟這兩個老家夥已看出安化侍不好打發,可依舊能夠保持氣定神閑,也足以說明他們有令其氣定神閑的充足籌碼。
葉崇山撐開自身青蓮真氣與之相抗,兩股氣勢一股凶厲嗜殺,一股清風浩蕩,相比之下安化侍反倒有些像是邪祟落魄之流,而葉崇山則顯得落落大方風流蘊蕩高貴。
氣場再次趨於平衡,這對話便能繼續說下去了。
“安化侍,你真的了解你為之而戰的舒家嘛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