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插在地的北寒劍此刻嗡鳴不止,好似在抱怨自己從未遭受過此般零落的待遇。
秦牧雨並未施展任何真氣招引,而是徒步走到北寒劍前將其緩緩拔出,又用自己的袖口上上下下仔細擦拭,足足用了將近半個時辰,才將北寒劍上的血汙泥濘全部擦光,這才好生將其背負回自己的後心。
“委屈你了,今後不會再有此間事。”
說完此話的秦牧雨緩緩回頭,望著依舊保持出掌狀態的僵死左天風,凝視良久後幽幽一歎。
這一歎看似惆悵卻並不寂寥,反倒有幾分看開放下的頓悟之感,而隨著這聲徐徐緩緩的歎息,這位一向以劍道震世的天才劍客,好似在一瞬間蒼老了許多許多。
一語言罷,秦牧雨繼續朝軍隊後方走去。
“秦道友,此城已破,我們可以進軍巨鹿了。”
“你們去吧,我不去了。”
“此話何意?”
宋祁聞言微微錯愕。
“秦道友,眼下你乃北戎聯軍主帥,張瀝宗已經死了,若是你此刻離開,僅憑宋某一人恐怕拿不下偌大的巨鹿防線。”
“這已然和我無關,我會表奏朝廷,加派新的修行者前往巨鹿馳援,我即將返回北寒山繼續修行,列國征伐不停,我不會結束閉關。”
“這又是為何,難不成僅僅因為一次並不光彩的勝利?”
宋祁倒是直言敢說,畢竟眼下敢於和秦牧雨如此說話的家夥,也唯有他這位當初東陳青年一輩魁首第一人了。
“宋樓主所言極是。”
令宋祁感到意外的是,此刻的秦牧雨竟變得很好說話,他態度平淡的承認自己的失利,隨即背對著宋祁又補了一嘴。
“我根本不管什麼列國征伐,也不管什麼家國大義,此次我前往南靖王朝,就是想尋找我修行真正的意義,眼下意義已經找到,我也該帶我的劍回返,在我離開之前,我也給宋樓主你一句忠告。”
“請說。”
“南靖王朝並非像外界傳言那般大勢傾頹,雖說眼下岌岌可危,但綿延近萬年的泱泱道宗還是有其氣韻所在,之前我在北寒山上一葉障目,看不慣這世間所有龍虎之輩,今朝發現是我太過短淺,今後的路宋樓主請好自珍重。”
說完此話,秦牧雨不等宋祁回應,直接禦劍騰空朝北方迅疾掠去,轉瞬間在黑夜之中劃過一道碧綠驚鴻,隨著逐漸彌散的黑夜一道消散在極遠的遠空。
而隨著秦牧雨的離去,中元之月最後的黑暗也被徹底帶走,高天之上再次顯化出一輪皓月,隻不過顏色已經像蛋花湯一般稀薄。
一抹魚肚白從東方緩緩升起,隨之而來的是火紅如縷的一抹朝霞。
天亮了。
這個發生了許許多多事情的中元之夜即將度過。
東北聯軍此刻一片嘩然。
他們根本不懂秦牧雨為何要遠遁北方。
宋祁此刻靜靜佇立,麵色上略顯無奈,不過也實屬沒有辦法。
行軍參謀趕來見他,宋祁連續寫了三封密信,隨即又召喚出三具親自祭煉的傀儡。
一道密信送回北戎,一道送回東陳派兵增援,一道則直接被其派往巨鹿郡下達進攻通牒。
“宋大人,您看眼下該當若何?”
行軍參謀本就是趨炎附勢之輩,像他這種家夥自然有眉眼高低,也不管這軍中究竟在一夜之間換了幾次主帥,隻知道麵前這位儒生值得他去奉承。
“繼續行進便可,留下十萬人馬駐紮北江城鞏固防線,五萬人馬作為先鋒前部,十萬人馬作為後備隊伍,北戎和東陳方麵都會有增援趕來,北戎方麵增援固守北江城便好,東陳方麵我已命他們直接從東方前往巨鹿郡。”
“大人所言極是,就依大人所言。”
行軍參謀唯唯諾諾,不管怎麼說北江城徹底攻破,東北聯軍此次侵略征伐雖死了北公爵,不過卻取得了突破性的累累碩果。
當下再無話端,戰報帶著烽火快速蔓延八方,北戎聯軍留下十萬大軍屯住北江城,剩餘十五萬大軍浩浩蕩蕩繼續起兵,朝著南靖王朝北部邊疆最後一道防線巨鹿郡高歌猛進!
而與此同時,關於澹台椿和左天風相繼戰死的噩耗也已不脛而走,沒過多久便傳回到巨鹿郡要塞莽江源大營中。
莽江源乃是巨鹿郡城外蔓延三十裏的廣袤平原,是南靖王朝裏少有的物華天寶之地,適宜耕作發展畜牧,一直以來都人傑地靈年年豐收,隻不過在現如今這種烽火狼藉下,莽江源卻成為了南靖不得不重兵把守防備的被突破口。
威風凜凜卻眉目肅然的強壯甲士握緊長矛,一排排一列列屹立在莽江源各處要地,清晨的涼風劃過他們尖銳的長矛鋒,割裂出一聲聲類似小孩啼哭一般難聽的嚎叫。
一眾南靖朝重臣武將此刻齊聚巨鹿城中,幾乎快要將議事堂的頂蓋給徹底掀飛,可即便他們討論了整整五個時辰,也還是沒能找到抵禦北戎下一步進攻的好方法。
在巨鹿城外,此時此刻的莽江源上也還有少許良田,隻不過因為戰事在即,很多田地都已經被荒廢,農民皆被遣散也沒人打理照看,不過此刻卻有一位道士在低頭插秧除草,一舉一動都顯得極為熟練老道,很明顯是經常做農活的經驗老手。
這道士看起來年紀不大,長相憨厚卻一臉心事重重。
他連續農作了一個上午,才舍得伸直自己僵硬的腰杆子望望天空。
今日的天空很藍,藍到讓他能想起西梁刀宗大軍那些恐怖精純的刀氣。
他收回望向西北的目光,將腦袋搖搖轉向北境,那裏正是剛剛淪陷的北江城的方向。
他很明顯能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,可還是沒有停下農作的手腕兒。四周不斷有巡查的甲士朝他行禮致意,他都禮貌回禮報以一絲苦笑。
不管怎麼說,他都沒有害怕。
天高地闊。
道士插秧。
......
......
總之,剛剛過去的那一夜極不平凡。
東陳魔祖降世,不可知之地瀧地洞老祖辯難五百年正式開啟。
北江城陷落,北公爵張瀝宗身死,道宗清涼山掌座澹台椿和久不出世的太上長老左天風隕落,北江城幾乎無一生還,長公主趙婧司被左天風救下後不知所蹤。
北寒山傳人秦牧雨下山後複又上山,東北聯軍改換由大哉樓主宋祁主掌三軍,北戎方麵很明顯有所異議,準備派新的三軍主帥前往巨鹿郡,具體人選暫且保密未知。
這都是中元之夜這一晚發生的大事情,這世上的人貌似也隻關注這些左右天下風雲的大人物與大事情。
至於那些微不足道或利益不明的小人物,其是生是死根本不會被世人真正在乎,這也是人性本身的弱點與同理,所有人都是這般樣子。
沒有人真正把你當回事兒,特別是你對其毫無利益時。
因此,沒有人會記得北江城頭有一位癡情不悔的青年,為了心心念念的姑娘而死守到最後一刻,直到被萬箭穿心榨幹自己最後一滴精血。
當然,凡事也都有例外,畢竟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不顧利益講究感情的傻子。
陸潛自然是傻子中的傻子,安化侍也逐漸變得有些像這種傻子。
此時此刻,南疆鬼宗老山深處。
不周山。
不知幾多萬丈高空之中。
漆黑且碩大的地獄吠陀帶著無數石棺一同漂浮縈繞在不周山四周,看起來好似茫茫宇宙中的孤寂星辰,不知來路亦不明歸處。
安化侍在地獄吠陀中依舊昏厥,此刻的他好似染了重度風寒一般滿嘴胡話,隻不過依舊是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可言。
“陸潛......”
“閻羅......冥君......”
“濕婆蛇......羅刹鬼......”
“守門者......接納者......”
從一開始的還算正常,到後來完全不著邊際的信口胡謅,安化侍已經完完全全陷入了類似瘋魔的癡傻狀態。
他體內的各路真氣此刻在瘋狂亂竄,不斷從體表爆炸噴湧激射而出,好在是地獄吠陀本就不是凡物,硬生生以四壁將所有真氣全部阻隔,走投無路的真氣在棺材內壁中撞來撞去,最終也隻得回流到安化侍體內繼續亂竄。
就這樣,安化侍修行的鬼刀祭魔道五色真氣不斷衝出又不斷回返,好似長江大潮一般此起彼伏而又綿綿不絕,一股股振聾發聵的海浪濤濤聲在棺材內傳出,驚濤千重且翻卷激蕩,好似一副棺材便是一片汪洋大海!
隨著地獄吠陀的激蕩,四周效忠追隨的一眾石棺此刻亦紛紛響應,一道道死寂灰光從石棺中暴射而出,化作千條萬縷綬帶朝地獄吠陀牽扯而去。
以棺束棺!
“嘭!”
“嘭嘭!”
“嘭嘭嘭嘭——”
一道道石棺開啟的聲響接連顯現,棺材中被封禁的罪囚此刻紛紛彈坐而起,好似一具具毫無意識的幹屍一般發絲亂舞,細細觀之也全都像安化侍那般處在重度昏厥的迷離狀態。
這些家夥長得奇形怪狀,很明顯都是鬼宗中犯下各色滔天罪行的大人物,隻不過現在這些大人物都僅僅隻能陪襯,而他們陪襯的安化侍,則成了這方黑暗世界當之無愧的唯一的冥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