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誰,在哪?”
安化侍聞言極度亢奮,可麵前的周老九很明顯已不行了。
“師父!”
安化侍此刻心急如焚,既有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焦灼,也有對周老九深深的不舍與不忍。
周老九也不想就這麼心有牽掛地走了,他的雙眼沒有看向安化侍,而是死死盯著屋子中某一處瞧看。
安化侍發現周老九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了,他又取出一片彼岸花葉想為其續命,奈何此刻的周老九已經經受不起更多摧殘,沒喘幾下便兩腿一蹬一命嗚呼了。
死了!
至此,太玄山掌座真人周老九,徹底溘然長逝!
安化侍心中隱隱泛起一陣悲傷。
說起來他和周老九隻有師徒之名,卻無任何師徒之實,往日裏和他相處的日子也著實不多,從情義上來講的確沒留下太多情感。可經過方才臨終前的談話,周老九為他指點迷津說出身體頑疾所在,這又是無法言表的莫大恩惠,因而安化侍此刻還是滿溢酸楚。
既惋惜世間又少了一位赤子之心的好人,又惋惜天道著實無情總愛玩弄世人。
周老九臨終時並未把話說完全,安化侍貌似又斷了線索,可他注意到了周老九的眼神,順著其眼神瞧看過去,目光注視下乃是一幅貼在牆上的字畫。
安化侍走到畫前靜靜觀摩,畫上是一位倒騎青牛的牧童,正在霧氣濯濯的山麓上迤邐吹笛而行。
安化侍不懂得欣賞畫作,他還注意到畫上題了兩句詩,細細觀之沒有任何真氣靈韻,看來是俗世中的凡人所寫。
詩曰:不知人在此山中,隻緣雲深不知處。
安化侍看了看詩又看了看周老九,他很確定周老九臨終時就在盯著這兩句詩詞,再想到周老九因為體衰而張不開的口,難道說他在借這詩畫來提點安化侍,所謂合適的人選就在這兩句詩詞當中?
想到這裏,安化侍有了一些眉目。
畢竟這詩不難理解,安化侍要找的“人”就在這座“山”中。
隻不過具體在何方並未指出,這可讓安化侍有些頭痛。
安化侍大概能夠猜到,如果有符合條件的大人物在太玄山中,那麼很可能存在於山中被毀掉入口的桑田滄海之內,亦或是存在於某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域界,畢竟整座太玄山現在就剩下兩個活人了,不用掰手指都數得過來。
當下他沒有著急去尋找,畢竟逝者為大,安化侍還是打算先給周老九料理後事。
他將死訊告知以淚洗麵的吳安全,吳安全聽說師父徹底沒了,直接哭昏過去足足兩天兩夜,直到第三日淩晨才幽幽轉醒,被安化侍攙扶著來到周老九屍體前,親手為他蓋上了死不瞑目的眼皮。
安化侍不懂道門的發喪規矩,一切都由吳安全來妥善安排。
由於這山上並不缺乏婆羅迦葉,二人以此為食頓頓大嚼猛嚼,身體恢複的速度也如預想中一樣快。
吳安全說,太玄山自古有南山終老的規矩。
他帶著安化侍來到太玄山南側,尋到了一處比周老九頭皮還要稀疏的碑林,正是曆代太玄人死後的祖林所在。
“五百年前這裏碑林成片,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,太玄山上幾乎沒有新弟子來了,這碑林在五百年前被徹底毀壞過,眼下也沒留幾張像樣的墓碑。”
自從經曆過西山腳一役後,吳安全似乎成長了不少。
他收起往日那股神經兮兮的脾性,此刻變得讓安化侍感覺稍稍陌生。
安化侍也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,人在巨大悲痛下確實會導致性情大變,安化侍也話不多說,安靜地陪著他用蠻力挖坑下葬,又陪著他用鑿子一點點雕刻出一塊簡易墓碑。
這是安化侍送走的第二位師父。
吳安全在墓碑後寫了好多墓誌銘,用的是南靖古篆字體,安化侍很多字都認不全。
安化侍忽然又想起陸某人,當初和八步趕蟬分別後,八步趕蟬曾為陸某人守孝三年,他也答應過八步趕蟬會去老山祭拜,現在想想著實有些力不從心,畢竟世俗牽絆之事太多,看來老山之行隻能繼續延後。
立好墳塋的隔日,周老九羽化的訃告便傳遍了整個內門世界。
吳安全和安化侍皆披重孝白綾,以吳安全雲戒裏富可敵國的財氣,自然毫不吝嗇將太玄山皆披素裹,漫山遍野都是各種用大遁甲術製成的送葬紙人,看起來詭譎異常恐怖駭人。
吳安全告訴安化侍,按照一峰掌座的羽化規矩,其餘峰巒的掌座都會親自前來吊唁,全部吊唁完畢後才可正式下葬入土為安。
周老九被安置在一副暗褐色棺材之中,棺材通體皆是金絲楠木打造,依舊是吳安全斥巨資一手安排。安化侍雖說雲戒裏也有金銀,可畢竟不懂禮數也不知如何操辦,索性就乖乖做了守棺者迎候前來吊唁的人,恰好他天生對棺材這種東西也比較熟悉。
吊唁時間安排在辰時,收到訃告的各大主峰掌座紛紛帶著首座弟子前來,雖說周老九修為在眾掌座中排名末流,往日裏也一直都是各大掌座的閑談笑柄,可畢竟是幾百年交情的同門師兄弟,眼下陰陽相隔亦自然免不得流露真情。
無憂山的李逍遙和正坤山的徐正風哭得最慘,這兩座峰巒和太玄山一樣排名末尾,李逍遙二人也都是遊山玩水遊戲人間的慵懶之輩,因而平日裏和周老九的關係走得近些,此刻亦是紛紛動容難以自持。
大胤山的胡三斛和乾元山的張昌宗在後方靜靜哀悼,能看出他們和周老九關係一般,不過本身就處在道門內門裏的中庸之流,沒有傲氣周老九的資本,也不至於被前四座主峰瞧看不起,因而屬於隨波逐流的浮萍之輩。
龍象山的寧三祖和太虞山的祝枯榮來得稍稍晚一些,麵色上還帶著一抹稍顯不耐的煩躁厭惡,隻不過畢竟死者為大,他們不情不願倒也沒失了禮數,悼念後緩緩退到一旁徑自說話去了。
最後來的是清涼山的澹台椿,作為九大主峰中唯一一位女性掌座,澹台椿向來都是各大掌座真心敬重傾慕之輩。
此番澹台椿也帶了兩位得意門生一同前來,一位乃是現如今新一代的道門青年魁首趙婧司,另一位正是一身紅衣卻麵色肅然的澹台夭夭小妖女。
此時的澹台夭夭沒有一絲笑容,她貌似多日休息不好一般眼眶通紅,原本俏皮精致的長發也稍顯淩亂幾分。
她靜靜跟隨師父師姐吊唁完畢,抬起頭剛要離開時卻徹底愣住了。
她看到了安化侍,還活著的安化侍!
此時的安化侍與吳安全一起跪坐在棺材左右,不斷朝前來吊唁的眾人一一還禮。
安化侍也看到了澹台夭夭,隻不過此刻的二人早已不複往昔,安化侍實在也不清楚該用何種表情去麵對她,索性繼續麵色木然平視前方,眼神放空將那抹紅置之度外。
趙婧司拉了拉澹台夭夭的衣角,將已經驚呆了的澹台夭夭帶到一旁稍歇。
此刻的澹台夭夭麵色極度複雜,她和安化侍一樣迷惘不解,根本想不清楚葉崇山為何沒要了他的命。
前不久葉崇山已經昭告天下,當日刺殺葉苓茯的刺客已被他於域界中親手誅殺。
澹台夭夭足足在清涼山自家臥榻上哭了幾天幾夜,可誰成想讓她如此黯然神傷的人兒,此刻竟四肢健全得出現在她的麵前,而且還擺出一副對她視若無睹的冷漠皮相!
她很想上前揪住安化侍的衣領問個明白,也想狠狠地給他幾個巴掌解解氣,可一想到安化侍之前敗露的真實身份,想到自己和他之間從出生就注定的仇怨隔閡,她又忽然有些理解安化侍的表情了。
澹台夭夭最終還是沒有上前打攪。
她遠遠地望著安化侍,望著那張初見時驚豔心扉的俊俏麵龐,雖說現實宛若狗啃過一般稀巴爛,可望著他安然無恙還有命活,澹台夭夭的臉上又開始不自覺浮現一絲笑靨。
笑容很苦,但看起來很甜。
這些掌座多多少少都在棺材旁跟周老九的屍體說了一些話,有些滿載著善意與不舍,有些完全走個過場浮於表象。
吳安全和安化侍將一切都看在眼裏,此刻各自心中都已有了無限感慨。
僅僅隻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辭靈儀式,就能看出這一生到底活得漂不漂亮,很顯然周老九這輩子的確有夠窩囊,畢竟就連這最後一段旅程,竟然也有人敢隨意輕視不加看重。
“師兄,龍虎山沒人來。”
安化侍此刻的語調冰冷無情。
吳安全遙望遠方看了半晌,依舊是那副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懦弱脾性,晃晃腦袋也沒表示出氣惱神色。
“不來就不來吧,師父想見的人基本也都見著了,也不虧了。”
“那不行的,不合禮法。”
安化侍此刻心中很是不悅,他略帶怨氣地拍打膝蓋站起身子,便在此時才見到來自龍虎山的禦空流光。
“師弟,來了。”
“師兄,不是掌座!”
吳安全拉了拉安化侍的衣角,安化侍的太陰蛇眸卻容不得半點沙子。
遠方緩緩落下三位弟子,為首者高大威猛龍行虎步,來至棺材近前便要作揖行禮,卻被安化侍抬手打出真氣攔下。
“二位,吾乃龍虎山掌座良鏞真人關門弟子葉翔,身後兩位是我的師弟,今日特來替家師吊唁老九真人,不知這位師弟為何攔阻?”
葉翔雖生得高大威猛,但也是個能分清場合的利落政客,一番官腔話說得滴水不漏,可安化侍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。
“既然是吊唁,自然要心誠則靈,你們龍虎山足足晚到了一個時辰,難不成真欺我太玄山無人乎!”
安化侍的確是動了真怒,這一嗓子用上了紫黑魔氣,霎時間飛沙走石震撼全場!
他本就是殺伐果斷真性情的家夥,雖說明知此刻隱忍低調最為適當,可眼下安化侍就是不想這麼理智,他不願周老九連死後都要被人瞧不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