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玄山上的日子枯燥卻不乏味。
安化侍重新將滿山的藥園都拾掇起來,在吳安全昏迷的這段日子裏,勤勤懇懇地幫他照料好每一顆藥材地寶。
當然,能夠用來製作皓經丹的藥草配方,安化侍自然也沒少拿。
又過了大概十幾日,吳安全和周老九相繼醒轉過來,隻不過他們都身子羸弱,也沒有安化侍的古仙寶體,一時間吳安全還下不了床隻能好生靜養,而周老九很明顯已是彌留之際,沒剩下多少時日壽元了。
吳安全向來都是重情重義之人,聽聞老九真人的噩耗後整日以淚洗麵,安化侍根本不會安慰人,隻能給他定時送飯又逼他吃下去,又在他居住的房間外麵安置一位度陰童子,時時刻刻盯緊他,生怕這個性情真摯的傻子做傻事。
周老九醒來後連飯都吃不下,畢竟他之前對抗薑十二的修羅彌生惡鬼道,強行刻畫堪輿人勢透支身體,此刻五髒六腑皆已被天地靈氣摧殘殆盡,完完全全已是一具活死人。
安化侍也想過用彼岸花來挽救性命,奈何他遠遠低估了堪輿人勢的反噬威能。
眼下周老九根本沒辦法吞咽,此刻他除了後腦神宮還有一點點殘餘靈智,其餘身體各處早已經近乎死透,即便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藥也無濟於事了。
又過了三日,周老九的氣色很明顯好了一些,安化侍心裏卻更加難受,因為他清楚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。
想當初他在丹姝街上破鋒入藏,瀕死之際也曾出現過回光返照,可那時候他的身軀還是火熱的,有古仙寶體還有綠簪主人指點迷津,相比之下完全比不上周老九此刻的回天無力。
在周老九最後這段時間裏,安化侍哪都沒去,靜靜守候在他身邊。
畢竟從名分上講二人也是師徒,安化侍也應當去盡些徒弟義務。他本來也想將吳安全背過來,可周老九卻言辭激烈地拒絕了,這倒讓安化侍稍稍有些不解。
“衝兒。”
“師父,徒兒在呢。”
臥榻之上,回光返照的周老九半躺在床頭,腦袋後麵是一床棉被,倚靠著能讓他勉強坐起身子,不然可能一口濃痰就會提前要了他的老命。
“老頭我不中用了,活了六百多年,在一百歲最後關頭靠著其他掌座垂憐賜藥躋身宗師境,苟活五百年依舊是初階沒有絲毫進步,今兒總算是能得解脫了。”
“師父莫說此話,你並無深仇大怨在身,修行隻為延年益壽,不打緊的。”
安化侍實在是不會安慰人,一直都是直來直去想啥說啥,在這方麵他的確是欠缺太多。
“孩子,我其實也是向往天道的人,試問修行一生誰不想長生不死,誰不想瞧瞧那傳說中的淩霄仙界是何般模樣......可我現在沒機會了,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如我這般的修行者,成仙果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。”
說到此處,往日裏淡泊明誌的周老九竟留下一滴熱淚,這屬實令安化侍有些始料未及。
“孩子,我和你們其實都一樣,我也有嫉妒心,我也有貪婪的塵緣未斷,就算我被人看不起一輩子,我還是有我熱愛和懼怕的東西,臨死前我能把這些都告訴你,是我覺得這些都不丟人,不明不白地活著挺好,但不清不楚地死了就太委屈了。”
“嗯,師父咱不丟人。”
安化侍聽得似懂非懂,但此刻內心裏已滿是感動。
周老九是這世上很多天賦一般的修行者的最好縮影,人之將死其言也善,他能向安化侍坦露心扉,說出種種其人性中的懦弱與不甘,這已然能稱得上是活得真真切切。
雖說還是滿腹遺憾,可貴在真情實感,貴在這就是真實且優勝劣汰的修行界。
“衝兒......老頭我從來沒覺得我丟人,但我的的確確給太玄山丟了不少臉麵......我也曾經埋怨過我的爹娘......為什麼給了我足以問鼎天道的見識與領悟力,卻沒給我一副能支撐我修煉的好身體......”
周老九說完此話猛烈咳嗽一番,安化侍在一旁好生伺候,不顧自身傷勢未愈給他傳渡真氣,許久後才令其呼吸平穩些許。
“你可能會笑話老頭我胡吹大氣......可我確實是頓悟修行的罕見奇才......人山合一的太玄大道我能輕易參悟,全兒一直向往的堪輿人勢我也能信手捏來......這世上的修行法門還沒有老頭我瞧不懂的地方......可我也僅僅隻是看得懂......我根本沒有能支撐實踐的強健體魄!”
說到此處的周老九滿臉懊喪,安化侍一邊給他擦著嘴邊的口水,一邊嚐試著用溫言軟語不斷勸慰。
安化侍稍稍有些理解周老九了。
之前他看到周老九對敵薑十二,無論是太玄大道還是堪輿人勢,這老頭對“道”的理解屬實已登峰造極。
隻不過就像他剛剛說說那般,光有頓悟是遠遠不夠的,還需要有一副能夠身隨意動的強健體魄。
周老九很明顯身體羸弱虛浮,即便經常吃天材地寶也不見起色,這就會導致一個十分尷尬的問題,那便是思想境界上頓悟滿滿,但在具體修煉實操時卻驢唇不對馬嘴,手腳永遠跟不上大腦的活絡,最後也隻能成為同階中墊底的存在了。
這世間像周老九這樣的人的確很多,但修行界向來都是殘忍無情,有些人像安化侍這般有大機緣氣運可逆天改命,有些人天生就慧根滿載道骨天成,而絕大多數人則在苦海中掙紮普渡,不願放棄又看不到天光,懷著幻想成為一眾天之驕子的墊腳石。
眼下周老九說什麼都已經晚了,他自己也明白多說無益,當即晃晃腦袋示意安化侍靠近一些。
“衝兒,把你的手搭在老頭肝髒處。”
肝髒處正是木屬性道宗源爐所在,安化侍不明白他要做什麼,可還是聽話照做。
周老九近乎枯竭的道宗源爐中生出一股極度微弱的真氣源流,緩緩渡入安化侍體內開始不斷遊走。
安化侍能看出他在探測自身隱秘,不過他卻沒有阻撓任由其摩挲,畢竟此刻的周老九已經油盡燈枯,再者說他感受不到這老人有絲毫惡意可言,姑且也就都由著他了。
周老九實在是太虛弱了,打入安化侍體內的道宗真氣慢如龜爬,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走完一個大周天。期間也多虧了安化侍不斷給他渡入真氣續命,不然以周老九現如今的狀態,恐怕半個周天沒走完人便先走一步了。
“咳咳......果然是世所罕見的好苗子啊......”
周老九老辣昏黃的雙眸看向安化侍。
安化侍能感受到他眼神中有一抹光。
“孩子,想不到你有如此恐怖的肉身,還有如此多的奇遇,看來之前我並未看走眼。”
安化侍聞言點點頭,眼前的境況也沒必要去否認什麼。
他能聽出周老九對自己的羨慕,可除此之外他也聽出其話裏有話。
“師父,可還有指教?”
“哎。”
周老九長歎一口大氣,隨即指了指安化侍的肺髒處,又指了指安化侍的膽魄鬼府。
“孩子,在我臨終之際,我隻跟你說兩點,應該是你還不知曉的身體現狀!”
“願聞其詳。”
安化侍聞言立刻警醒,畢竟周老九的真知灼見他早已領略過,此時亦珍而重之不敢有絲毫怠慢。雖說周老九一身修為虛浮不堪,可其悟性遠見足以和葉崇山等大能媲美,安化侍一直都在摸索行路,也確實很需要有這樣的高人指點迷津。
“孩子,你的鬼府和尋常鬼道不同,老頭我能感受到一股極度強橫的妖力溢出。”
“沒錯,那是燭九太陰,師父。”
即便是死到臨頭的頹然老者,在聽到燭九太陰名號時亦不禁麵色大驚,畢竟是大祖級別的頂級鬼魄,安化侍想當初也是這般驚訝,因此完全能理解周老九此刻的失態。
過了許久,周老九才喘勻了些。
“孩子啊,你有如此珍稀奇遇,卻完全沒有好好發揮出其自身神能,這無疑是暴殄天物的行徑!”
周老九這話說得很重,但安化侍卻十分認同。
的確,安化侍雖已經修習了陸某人的鬼天書,可對蛇魔陰胎本身的錘煉方麵卻近乎於無,更遑論說去開發燭九太陰以做大用了。
說到底還是因為他沒有名師指路,八步趕蟬隻丟給了他一本秘笈,但一路上都是他自己摸著石頭過河。
“老九師父,難道說你懂得如何使用燭九太陰鬼府?”
“我不是鬼修,怎可能懂這種世所不容的東西,但我能給你指條明路!”
“路在何方?”
“西梁王朝再往西北,有一片險山惡水被稱為大荒西澤,那裏同時存在著一正一邪兩大修行宗門,一者為五大正道之一的佛宗,另一者便是世人唾棄的鬼門!”
安化侍隱隱能猜到他會這麼說,但僅憑這些還遠遠不夠。
“師父,你的意思是讓我今後前往鬼門?然後呢?”
“鬼門......說實話老頭我當年遊曆四方時曾去過一遭,你需要尋找到一個叫老山的地方,那裏是鬼門宗門所在,傳聞鬼門之中有溝通妖界的往來信使,你的燭九太陰想要找到真正發揚光大之法,就必須尋到信使前往真正的妖界!”
“妖界?”
安化侍聽聞此話著實大吃一驚。
他的確見過諸如禦前氏這種妖邪,卻還是第一次聽聞有妖界一說。
“不錯,這世間很多人都以為妖居無定所,也覺得妖邪不成氣候不成體統,但當年崆峒子師兄在世時曾經跟我明說過,這世間的確存在著另一片神秘詭譎的大陸,那裏居住著大量妖祟邪靈,還有真真正正的鬼!”
“當真有如此秘境......可還是無甚頭緒。”
安化侍知道這事情急不來,畢竟光是在鬼門中尋找傳說中的信使便有夠難的了,更遑論還要從其嘴巴裏撬出隱秘世界的消息。
正遐想間,麵前的周老九朝他和藹地笑了笑,笑容複雜而又柔軟。
“孩子,你若是今後當真去了鬼門,可翻找我的雲戒,那裏麵有一顆奎山血牙,乃是當初崆峒子師兄交給我的遺物,你拿著奎山血牙去拜謁鬼宗,尋找一位名叫醜時生的人,他或許能夠幫到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