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南師此刻的眼神很認真,他看著望鴣樓,好似在審視一個千瘡百孔的人。
之所以從安化侍處收回目光,是因為此刻樓上傳來了更為淒厲的哭喊。
似哭似笑,狀若瘋癲。
似人似鬼,聽不清楚。
塞滿長生街的看客們也有些眼花繚亂,又想關注街尾的生死搏殺,又想看看究竟是什麼引得望鴣樓上發生如此震動。
畢竟眼下有祝南師這位大佛坐鎮,所有人都可以理所應當得泛濫好奇心。
望鴣樓上的確在哀嚎。
聲音從上到下,餘音繞梁般回旋不止。
祝南師側耳傾聽,能夠判斷出聲音發源者正在跑下樓梯。
幾息時辰過後,門臉處果然跑出十幾號人,清一色皆是稽查使的飛魚服裝扮。
他們慌不擇路神色不定,三步並作兩步踉蹌著爬到祝南師身前。顧不得維護稽查司高高在上的品相,也顧不得在眾目睽睽下丟人現眼。
“副使大人......樓上鬧邪祟了!”
此言一出,滿場嘩然。
世人將修行者視為神仙大德,自然對鬼怪一說亦是篤信無疑。除了普天之下祭拜舊水老祖外,各地也時常流傳陰曹地府的鬼魅傳說。
因此乍一聽聞稽查使這般說,街上未踏入修行之道的江湖客紛紛不淡定了。
祝南師先是朝大家好言勸慰一番,隨後親自彎腰將驚嚇的稽查使攙扶起來,又親自為他們撣去身上的塵土。
“不妨事,無非是手段下作的修行者施的障眼法罷了,爾等先安排大家疏散。”
見他這般淡定自若,一時間群豪皆拍手稱讚不止。祝南師將眾人的誇耀照單全收,隨即有條不紊地指揮稽查使帶大家從身後街道撤離。
而就在此刻,望鴣樓內又躥出一個清麗身影,正是藍仟夙!
祝南師見狀剛想笑臉相迎,忽然眉峰緊皺麵色凜然,朝著前方抖手便是一指。
一個血色“儒”字在身前幻化凝形,隨即帶著血色的尾巴朝望鴣樓前轟殺而去。血字帶起滾滾氣浪仿若熒惑災星,一筆一劃在急速撕扯中顯得外相猙獰!
藍仟夙見狀麵色慘白,但卻沒有後退半步。
因為此刻的她並非孤身下樓,陸某人的肥碩頭顱正懸於身前浮浮沉沉。
這也是為何一眾稽查使如此驚懼的原因所在,畢竟任誰突然看到一顆頭顱在光天化日下閑逛,還能在樓梯間口吐人言語調猥瑣,估計都會被嚇得魂不守舍。
麵對撲麵而來的猙獰血字,陸某人不躲不閃直接張開大口。
原本因肥碩的腮幫而張不大的小口突然擴如磨盤,兩排帶漬黃牙和纏繞其間的濃密涎水清晰可見,仿若一個多年未曾現世的鍾乳洞般幅度誇張!
血字直接飛進了詭異巨口內,陸某人將嘴巴恢複原狀,吧唧兩下似乎並不滿意。
“沒太吃飽,把天上那首詩撕下來給道爺兒嚐嚐!”
一句話說得鬆散慵懶,但卻實實在在輕易化解掉了鋒境巔峰強者的殺招!
頭顱晃晃悠悠開始在藍仟夙周身繞圈兒,仿若一個酒足飯飽的豪紳在和自家小姨太消食踱步。
街上的凡夫俗子全部目瞪口呆,雙腿打顫不知該走還是該留。
祝南師不由得收起微笑,盯著陸某人又認真看了兩眼。
“竟然是鬼道中的前輩,正祥街那座青色大墓是您的手筆吧?”
陸某人對這種文縐縐的話柄並不領受,胡亂打了兩個噴嚏,滿臉肥肉久久顫抖不息。
“道爺兒我懶得跟你廢話,眼下大醮會舉辦在即,四大王朝的公卿齊聚南淮城裏。你還是收拾下這爛攤子吧,莫要讓別家看了笑話。”
言罷,他看看藍仟夙。
“丫頭,你趕緊去正祥街的墓碑那裏等我。”
“前輩,小公子他怎麼辦?”
藍仟夙戰戰兢兢地指了指街尾,她還是不敢看陸某人的腦袋,但望見人潮中苦苦廝殺的安化侍又莫名心疼。
“你不用管他,有我在他死不了。”
陸某人撇了撇嘴,似乎對藍仟夙的擔憂表示隱隱不滿。
藍仟夙聞言點點頭,試探性地朝著另一側街道走去。祝南師麵色微微發冷,輕輕上前一步表明自家態度。
“前輩,您這麼做似乎沒把稽查司放在眼裏。”
“我用得著嘛?”
陸某人一臉鄙夷神色,頭顱飛至高空盛氣淩人。
祝南師見狀自然心有不悅,但還是麵色不顯拱手好好說話。
“正祥街上的墓碑秘法應當是陽墓大貘,南師在東陳儒門內修學時讀到過相關記載。前輩能夠施展此法的確非南師所能抵禦。”
“算你識相。”
陸某人又是撇了撇嘴。
祝南師笑了兩下,但還是沒有放開生路的意思。
“南師話還沒說完,此等秘法即便是您來施展依舊損耗巨大,因此眼下您實力恢複多少尚未可知。據我猜測您的肉身本體根本不在此間,那南師便有強硬下去的資本。”
一番話說得溫言軟語,但字裏行間已刻滿了風刀霜劍!
陸某人直接飛到了望鴣樓牌匾上,亦是態度強硬不打算有半步退讓。
“丫頭你走你的,若是他們敢動你,一人拔劍我便殺一人,十人拔劍我便殺十人,全都拔劍我便舍命再展陽墓大貘,讓整條街都為你沉淪送葬!”
聲音振聾發聵,浩蕩於南街北巷久久回蕩不息。
一眾稽查使哪裏見過這般氣勢,紛紛握不住劍柄渾身戰栗。圍攻安化侍的稽查使亦是目瞪口呆,發自心底的恐懼感扼住咽喉,紛紛蹲在地上幹嘔不止!
畢竟是一位功達隱境的鬼道大宗師的精神威壓,即便陸某人此刻真氣耗損大半,但境界上的差距猶如天鑒般不可僭越,膽小怯懦者直接便嚇破了肝膽!
麵對徹底亮出實力的陸某人,祝南師若說不驚訝是不可能的。
藍仟夙見此狀不再耽擱,直接越過人群一口氣跑到了安化侍身邊。安化侍此刻渾身浴血,但一雙鋒利的眼睛依舊毫無渾濁。
“現在如何,你還打算和道爺兒論個高下?”
陸某人語調輕浮,祝南師還是禮數有加。
“南師堅定自己的推測無誤,若是前輩親臨我自會退兵止戈。但南師也是修行者,我想試試我如今的實力,究竟能不能勝過隱境大宗師的一顆頭顱!”
“黃口小兒,冥頑不靈!”
陸某人朝其罵咧了一嘴,但實則內心已經被祝南師全盤看透。
祝南師全力催動儒家真氣,飄在空中的詩緩緩調轉矛頭,好似在挪移一門攻城巨炮般聲勢浩大。
三息過後,這隻巨炮對準了望鴣樓,對準了那顆看似不可一世的頭顱。
“諸子百家·刀筆諸侯論!”
伴著一聲清亮長嘯,遮蔽長生街的巨大詩幕瞬間分崩離析。
詩中文字皆化為流螢環繞頭顱周身,承載詩文的無形真氣仿若內凹的熟宣紙般籠蓋四野,將陸某人的肥碩頭顱徹底困於樊籠!
陸某人見狀亦是勃然大怒,張開嘴巴眯起眼睛,拱起鼻翼撐起腮幫。
麵向高高在上的天穹。
麵向那張無形的樊籠。
麵向那些弑殺的血字。
“阿——噗!”
重重地打了一個響亮又微帶口臭的噴嚏!
下方的祝南師瞬間遭到反噬,麵色驟然泛白又恍若金紙。
他伸手撚訣維持著文論秘法,忽然發現最上方的真氣樊籠已被破開豁口,一個血色灼燒的“宮”字失去掌控衝向高天,仿若一支拉弓滿月射出的離弦之箭!
血色的流螢箭矢劃破西北蒼穹。
西北玄天上正漂浮著一片雲朵。
血箭穿透雲朵消失不見。
白雲四散奔逃化為虛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