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地遼闊,人心渺小。
溫叔牙頭也不回的離開,不知方向也不問前路。
他走過了一場風雪,又走過了一道關隘。
一雙渾濁老辣的眸子望著滿麵撲來的風塵,在靜默無人的荒野裏感受無人叨擾的恩賜。
這是他想要的死法,雖有許多憾事,但人生向來如此。
他還沒摸過香梨院如花姑娘的肚兜,還沒去爬過闌秀坊胭脂花船的後檣。
至於為舒家傳宗接代再努努力的妻妾念想,此刻也像那隻疏鬆泛黃的枯幹骨爪般皮毛不剩。
酉時,距離六個時辰的壽命不足二成。
溫叔牙見到了一隻紅色骷髏頭骨。
它靜靜睡在羊腸古道的道牙旁,盤得圓潤如羊脂和田籽料,唯有那對漆黑碩大的眼孔滿溢粗糙。
溫叔牙似乎對骷髏頭骨並不陌生,緩緩上前用鞭子撩撥它的鼻孔。
“你既有周遊四方之意,便不應該有浮萍之根,又何必在此與我相遇。”
四下裏寂靜寥寥,唯有一個對著紅色骷髏說話的將死老叟。
他上前將骷髏頭骨拾起,好似鑒寶師傅在甄別一件年歲久遠的老物件兒。
他的白骨手掌和骷髏頭頗為映襯,白色的骨節兒刮擦在紅色的五官上起起伏伏。
劃到鼻孔處,兩根骨指插入其中。
紅色的頭顱霎時便生出兩條修長的象牙,又好似流了一手白皙酥脆的鼻涕。
“嘖嘖,明明是我的腦袋,你倒是真不見外。”
遠方微涼的空氣裏傳來一聲調侃。
若是喚作旁人早就嚇得逃之夭夭,但溫叔牙一介將死之人無所畏懼,反倒是對這聲老嗓兒平添幾分親近之意。
“都是老祖庇護下的紅塵俗物,再過兩個時辰我也將化為齏粉塵土,分你我就太過自私了些。”
遠方傳來一聲古怪哂笑,好似夜梟般桀桀入耳。
這聲音隨著一股陰風拂麵刮過,乍一鑽進溫叔牙的老繭耳朵根子,下半身就隨之涼了半截。
老叟手裏的骷髏頭骨嗡鳴顫抖,好似受到某種招引般飛離白骨掌心。
溫叔牙像甩鼻涕那般甩了兩下骨手,隨即衝著笑聲傳來的方向咧開滿口黃牙。
目力所及之遠,出現了一個道士。
他抱元守一地雙手結印,背後背著一柄幹癟的木劍。
每踏出一步,身形便前進三丈有餘。
僅僅三次呼吸,便形同魑魅一般和溫叔牙麵麵相覷!
來路沒有帶起絲毫的風塵,哪怕是沉雪亦在地上繼續挺屍。
溫叔牙的頭頂剛好有一截枯枝,上麵掛墜著一片殘破的冬葉,隨道士蒞臨而蕩漾毫厘,沒有絲毫脫落的跡象。
麵前道士身形消瘦卻魁梧,手腳寬大好似菖蒲搖扇,被風一吹仿若晾曬肉幹的巨大架子。
他的道袍並不破爛,比溫叔牙的須辮兒還精致幾分。身前敞開一覽無遺,沒有穿任何過冬的內錦,隻有兩扇雞肋一般食之無味的精排。
溫叔牙望著他的臉,那張臉溫潤如玉,和這一身行頭根本不搭調分毫。
“既然攔住我又不以真麵目見我,有何意思?”
“沒啥意思,意思這玩意兒跟我不搭邊兒,桀桀......”
“你說這話小老兒覺著就蠻有意思。”
“那你有夠無聊。”
“無聊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。”
溫叔牙往後瞥了一眼,那隻紅色骷髏頭骨還在遠方滴溜溜地打旋兒。
他伸出舌頭抿抿嘴上的死皮,隨即抽出鞭子朝道士頭上猛抽一記!
“還好經常練習,不然手該生了。”
隨著他這聲嘀咕,溫潤如玉的道士頭顱竟如秋風般高高躍起,帶著上方枯枝上那片倔強的冬葉一同被抽到了天上!
原地隻剩下一具穿著道袍的無頭屍體,雙掌依舊在抱元守一。
他的脖頸血肉已經磨合得圓潤光滑,遠遠看去仿若一盤琥珀靈芝。細膩的包漿內隱隱可見新鮮的斷裂血管,有些許詭異嚇人。
溫叔牙對此卻見怪不怪,他聽著遠處傳來的破空之聲,抬起耷拉贅肉的眼皮,又看到了一排在空中晃蕩的古怪頭顱——
有青麵獠牙的耄耋老漢,舌頭從嘴巴裏伸出打結兒繞臉三周過半。綠色的舌苔好似海藻般爬滿舌身,一路飄蕩一路滴淌著涎水,好似一坨化開的東瀛抹茶糕點。
有戴著金踏蹬的藍臉兒武生,脖頸斷裂處還有綾羅繡花衣的簪領引線。扮好唱腔兒皮相隨大風吊著嗓子,搖頭晃腦地嚓啷啷粉墨登場。
有馬臉癟麵的蓬頭道人,顴骨高聳如山但臥蟬深邃如甕。一雙賊眉鼠眼配上龜裂三瓣的兔唇,宛若牛羔的鼻孔一路打著噴嚏,引得後續的頭顱紛紛罵罵咧咧。
再算上那顆紅色的骷髏頭骨,還有被抽到天上的玉麵郎君。
整整十二顆頭顱!
那馬臉道人頭顱最先懸於道士脖頸之上,隱隱有“嘎嘣”一聲脆響傳出,脖頸和頭就這般硬生生接到了一起。
貼合處傳來汩汩血流的滾動聲響,頭皮內亦好似灌滿水的酒囊般傳出叮咚的撞壁聲。原本幹癟的麵皮下麵出現道道蠕動的血流,好似肥碩的蚯蚓般爬滿了整張臉。
整張馬臉好似脹了氣的魚鰓一般快速豐滿,白得蠟黃的皮膚也隨著血氣上湧而逐漸有了人色。
道士左右晃晃腦袋,似乎對這張臉並不怎麼滿足。
剩下十一顆詭譎各異的頭顱,在看到有捷足先登者後紛紛露出鄙夷神色,連那隻紅色骷髏頭都不滿地晃了晃腦殼兒。
溫叔牙看得熱鬧恣意,咧著老嘴滿是虛心學習的姿態。
“自你修習鬼道以來,已經死了十三次。我一會兒死的時候可不許笑我,畢竟我是第一次。”
麵前道人伸手捋了兩下自家馬臉,似乎對溫叔牙的死頗為期待。
“人生在世兩件事兒,看人生,看人死,何其快哉。”
溫叔牙聞言哂笑起來。
“你這般一囉嗦,我倒是明白你為何死這麼多次了。”
“為何?”
“正所謂熟能生巧,你看得多了,自然便會了。”
調侃完這一嘴,溫叔牙走到緩坡枯枝前靜靜坐下。
鬼道人亦是陪他並肩落座,寬大的手掌輕輕朝後擺動,十二顆頭顱各有情緒地飛進山麓裏不知蹤跡。
“這一世我該叫你什麼?”
溫叔牙瞥了他一眼,似乎還不大適應這副五官。
“總換名號太過累贅,還是叫我陸某人便好。”
陸某人抓起溫叔牙的手腕默默運轉真氣,半晌後輕歎口氣晃了晃馬臉。
“羅睺明禪十三道的傷的確無法緩釋,當初讓你跟我修鬼道你偏不聽,說什麼天照宗普照萬物,最後還不是被世人淪為魔宗鄙夷。”
溫叔牙不自在地抽回手:“我的手腕兒隻有如花姑娘可以摸,再說我可不願弄成你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。你早已不是我們初見時的老樣子,我也已經老得不成樣子。這世道上什麼都會變,唯有天照的光輝永遠普照人間。”
此刻的老叟變得高傲又聖潔,但兩個陰陽怪氣的家夥談論這些屬實不太搭調。
陸某人戳了一下他的老腰。
“這次算是徹底想通了?以往讓你離開你孫兒死活不情願,這次究竟是因為啥子?”
溫叔牙專注地望著前方的積雪。
“沒啥子,我們爺孫兒倆的門檻兒......被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