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清運河邊上風起雲湧,不少受到驚擾的街坊四鄰皆亮起了油燈。
但此時的安化侍,依舊隻想著騎上馬背逃亡。
對於李墨白這種敵人,安化侍從來都不會覺得與之登對。
這也是爺爺告訴他的道理,既然作為背負滿門血仇的遺孤者,便不應該麵對淩駕於己之人心存英雄主義。
因此,他想盡所有的辦法想爬上老馬的身軀。
四十處血洞的傷勢逐漸崩開,他像是死狗一般抬不起腳踝和手臂。唯有一張被尖銳中藥刺紮得鮮血滿溢的嘴巴還能使喚,所以他衝著老馬的臀部狠狠咬了一口。
他想要一口一口地把自己拖上馬背!
可能是常年喂養的草料令老馬感恩戴德,也可能是寒霜凜冽早已凍僵了身子。被咬住臀部的老馬並未掙紮踢動,就這般任由安化侍一口一口地越咬越狠。
咬一口,脖子掙動下巴抵住咬痕,拽著身子往上蹭了一點。
又一口,脖子掙動下巴繼續往前,拽著身子往上又蹭了一點......
老馬痛得亦是齜牙咧嘴,終究沒忍住連放了三個響屁。
安化侍被直接崩開回落到車轍旁,老馬打了兩聲響鼻,似乎在為這個全中州唯一挨鞭子比馬都多的悲催家夥感到抱歉。
安化侍徹底沒了氣力,此時的他坐南朝北,剛好能看到遠處廢墟盡頭的北清運河。
然後,他看到了一把難以言喻的飛劍。
還有,他看到了一個擎刀昂揚的老叟。
他翻攪舌頭吐出幾嘴馬毛,吃到嘴裏的馬虱在牙膛裏隱隱作癢。這令他稍稍打起了幾分精神,還未因失血過多而閉上的雙眼無力地盯著前方。
盯著,前方那把黑刀和黑色的溫叔牙。
盯著,天上那把光劍和黑色的李墨白。
而此時的李墨白,已經逐漸陷入癲狂的劍意之中。
“舒白鶴果真不是普通的老者,你渾渾噩噩地躲了這麼多年,見識倒是絲毫未衰退半分。”
言罷,他口中嗡鳴,開始引動天門斷海劍訣——
東離孤舟扶桑客,賜我南門三千彥。
仗劍橫江八萬裏,太子登科玉生煙。
司命昭昭皇城立,七尺青鋒未遮掩。
鴻爐拜鬥玄黃氣,誅邪蕩魄送終焉。
假使源光通百骸,刑罰寂滅莫敢言。
水藏大道通仙路,翻山覆海萬物演。
借向蒼茫尋通臂,寰宇澄明生新炎。
行者無疆灌神念,洗髓身動破梵天!
溫叔牙本就不是文縐縐的人,聽不懂口吐蓮花隻懂得口無遮攔。但那道貫通整座南淮老宅的巨大劍芒卻塞滿了眸子,令他渾身上下起了一身黃米粗糧般的雞皮疙瘩。
整座老宅的真氣仿若被徹底抽空,天上那把劍便是引力凝聚的水泵。
飛雪撕扯著黑夜的衣角披掛上陣,瓦片穿戴在青磚的背上躍馬橫疆。
回廊裏那些弓弩手的頭顱紛紛亮相,甩著舌頭披頭散發地卷入巨闕周身的漩渦之中!
整座老宅好似被蝗蟲風暴洗劫過境般滿目瘡痍,咆哮的真氣在溫叔牙周身嘶鳴挑釁,仿若一群咧開大嘴的票友在為這場鬧戲梆子鼓噪稱好。
有形的頭顱和無形的頭顱一樣龍蛇飛舞。
撅起的樹根和老叟的尿水一起漫天繚繞。
麵對比之前不知壯大多少倍的驚天一劍,溫叔牙的褲襠已經嘩啦啦暗了一片。
但是,他那雙老眼此刻變得異常堅定。
即便是被迎麵的風暴撕扯地眯成一條線,即便是僅存的鼠目寸光依舊滿溢猥瑣氣質,但此刻的溫叔牙,的的確確有了那麼一絲絲的道骨仙風。
舉刀,朝天,無所畏懼。
“此劍送你歸西,去找舊水老祖替你燒紙!”
李墨白此刻的麵龐一分為二,一麵嚴肅聖潔,一麵隱晦狡詐。
“你此刻是鋒境巔峰,我有鬼徹在手亦是鋒境巔峰!你這廝美夢做得舒坦,爺爺我且送你睡個回籠覺!”
溫叔牙擎刀之臂血管瞬間爆開,血霧彌漫間亦是染紅了雙眸。
他的的確確抵擋不住這絕殺一劍,所以他根本就沒打算讓李墨白砍出這一劍!
“羅睺明禪十三道第十三......羅睺啖海!”
蒼老的聲音淹沒在咆哮的風中,但李墨白卻好似突然明悟般心膽欲裂!
“老瘋子,你這是要萬劫不複......”
還未言罷,後半句尾音便扯散在劍氣中戛然而止。
原因異常簡單,魔宗祭師,同階無敵——
他的眼眸逐漸變成純白,凝聚畢生真氣的南門劍意洶湧回流入體。近乎透明的眼瞳仿若黑夜裏一雙孤燈,薄如蟬翼的瞳孔內可見萬千道激蕩縱橫的飛劍!
鬼徹刀在溫叔牙手裏嗚咽低吼,一股紅色的邪氣自刀身縈繞全身。
溫叔牙赤紅的雙眸對上李墨白的白瞳,鬼徹雙手攥緊朝空氣中猛烈揮斬——
“我以祭煉之法掌控你的神念意海,我不讓你出劍,你又能奈我何?”
懸於高天的巨闕劍隨著主人猛烈顫抖,澎湃如潮的劍氣漩渦開始反噬劍身。那些純白如乳的光芒在青鋒上無孔不入,帶著燒鎔一切的恐怖溫度將劍身瞬間兵解!
赤陽子的名劍就這般化為齏粉,分崩離析的殘軀隨著劍芒蒸發如煙。
溫叔牙已經開始七竅流血,但那雙握緊鬼徹的手臂卻愈發粗壯凝實。
鬼徹發出滿足的低沉嗡鳴,似乎在鼓勵溫叔牙更進一步。此刻的溫叔牙根本不需要外物教唆,用盡全部生命精元催動起真氣源流,將腦中的神念意海徹底掀翻成滔天巨浪!
“第一刀,讓你給安兒謝罪叩首,為南淮老宅哀悼進貢!”
他舉起白骨手爪指向蒼穹,那些翻滾如龍的劍氣霎時化形為森羅惡鬼,扭著妖嬈鬼魅的身段腆著五官扭曲的臉孔,從四麵八方餓虎撲食般咬上了李墨白的肉身!
李墨白的黑衣瞬間被啃噬殆盡,渾身上下須臾間便布滿了無數腥紅的牙印,仿若被溫叔牙嚼食幹淨的玉米棒子般血肉橫飛!
此刻的李墨白滿溢怒火與懊喪,他的神念意海一片混沌無法掌控,卻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畢生真氣在被溫叔牙猥瑣地操縱並反噬自身。
自己的劍氣誅殺自己,死法還需看一個猥瑣老叟的心情來定!
“第二刀,讓你給舒家滿門謝罪叩首,為葉家佞臣黃泉探路!”
劍氣化成的厲鬼露出滿口虎牙,那些牙齒尖銳如錐又修長明亮,排列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恐怖密度,精細如繡娘穿針般品嚐細嫩的軀殼!
“第三刀,讓你明白同階祭師就是能倚老賣老,黃口小兒莫要欺辱長輩!”
呼嘯的百鬼張開幅度誇張的口腔,望著幾近昏厥的李墨白摩挲輕薄的嘴唇。它們表情飽滿地啃下一口口新鮮的血肉,還有幾隻互相廝打爭搶陷入瘋狂!
“第四刀,讓你這龜孫兒明白什麼叫做言出必行。我孫子跨過了門檻兒,你便殺不了他!我握到了刀,你便要削骨還父,削肉還母!”
已經近乎變為人彘的李墨白劇烈顫栗,血水如梅花綻放,好似一場冬日裏的溫雨。
那些劍氣厲鬼還在品嚐這具饕餮盛宴,他們好似饑不擇食的災民見到了一碗鹵煮,他們貪婪地吸吮著紅色的葡萄美酒醉眼微醺!
場麵變得愈發血腥瘋狂,溫叔牙也逐漸到了強弩之末。
“第五刀,讓你知曉欠債還錢天經地義,稽查司害我爺孫苟活了十九個年頭,今後有我家安兒替我教南門織田做人之道——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!”
揮完這最後一刀,溫叔牙猛吐了三大口濁血。
他渾身無力地倒在北清運河邊,眼角流下的血淚已經哭花了臉。
但是,他的嘴巴依舊在猥瑣的笑。
那把鬼徹失去了幹枯的手掌,在空中沉悶厚重地傾倒下來,砸在溫叔牙身上晃了兩下。
刀柄砸塌了半個鼻梁,一時間已是氣若遊絲眼角鼓冒。
天上的異象逐漸彌散,黑夜再次占據蒼穹。
李墨白的真氣幾乎被消耗一空,僅存的兩隻真氣厲鬼仍在腎髒處喋喋不休,似乎在為爭搶這塊最為肥美的源爐而大打出手。
他此刻的身軀已經僅剩半具肉身,另一半皆是森然白骨。
他的左半邊臉亦是被啃噬殆盡,一半血汙,一半骷髏。
原本露出八顆牙齒的俊俏嘴巴此刻一半牙床暴露,隨著他努力張開頜骨而嘎嘣出聲!
李墨白此時已經不再絕望。
修行者的世界就是這般殘酷至極,他向來喜歡以刑罰殺人,每每也做好了被人絞殺的心理準備。
眼下,他望著不遠處的溫叔牙,心腹間失去祭師控製的真氣厲鬼重新被源爐掌控!
“一......劍......”
他艱難地喊出這一嘴,用已經殘破的神念意海快速思考這最後的抉擇。
他還有一劍尚存,但溫叔牙和門外的寡言少年都還活著。
他的意識已經逐漸飄忽,冥界的大門在眼前拉開了邊角。
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下去。
白骨指尖彙聚一點寒芒,隨著自己身軀的徹底崩碎帶起澎湃氣浪,朝著那扇老舊的門臉兒外絕塵而去!
而目睹這最後一劍的溫叔牙卻好似踟躇幾分,指尖聚攏起一絲骨灰微光,卻好似另有心思又將其故意散去......
南靖朝稽查司北境按察使李墨白就這麼死了,和他的四十六名部下一起。
老舊的門臉兒吱吱呀呀地嘶叫。
門外傳來一聲猶有過之的少年哀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