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五中秋節剛剛過去沒幾天。
但鹿吳山方圓千裏沒有一點盛典節日的餘韻,甚至連捯飭糖人的老頭也被強征入伍,最終充當民夫累死在茫茫荒野。
伴隨銘有【天道流至滄汐殷氏】字樣的玉璽,堪落在軍榜之上,發生在姑蘇城平民身上的慘案越來越多,每家每戶都抽調民夫,奔赴前線馱運物資。
三十萬民夫絡繹奔波,行進如蟻,鋪陳百裏有餘。
而他們遙不可及的終點正是牧野灘塗,相隔七十裏,可見柯崖關之前聳立一座塢堡,巍峨如山。
民夫還來不及好奇何時多出一座雄偉建築,亭長揮舞馬鞭,恍如雨點落在背脊,疼得嘶氣。
趙屏山蹙眉,不見塢堡,隻見蒼生疾苦。
但他即使頗有微詞,仗義出手製止幾次過後,但還是於事無補,他隻能監管民夫的亭長驅之如牛馬。
“將軍何必歎氣?”偏將趙宏英跟在主將身後,遮手遠望,然後側身繼續道,“本部與辰天相隔牧野灘塗,可謂車對輕,馬對馬,正是本部重甲發揮實力天選之地啊!”
“沒什麼。”趙屏山再次歎氣。
臨江城占據安津渡口,乃是跨越落蘇河前往北域塢堡的兵家必爭之地,城中尚武成風,與經商為主的姑蘇城形成鮮明對比。
趙屏山當是眾多將門弟子之中的佼佼者,同時他不僅武藝出眾,也對詩書大義很有心得,頗有鎮國大將之風。
而麾下的士卒也對他極其敬仰,私底下稱其趙公,可見軍心安如磐石。
升帳,設立哨樓,架起轅門,安營紮寨的流程一氣嗬成,絲毫不見拖遝。
趙屏山披甲仔細巡視軍營之後,剛剛登上濕土未幹的瞭望台,趙宏英呈上一碗肉羹,但他接過並未動筷子。
“兄弟們吃過沒有?”
“方才落帳,尚未開夥。”
“那再等等吧。”趙屏山放下肉羹,憑欄遠望,隻見晨霧繚繞之間,湧出一隊騎兵。
領頭的年輕人一頭白發,渾身並無甲胄,腰間也沒有佩劍,倒是後麵的大纛襯出一個辰字,迎風招展。
議和?
還是鬥將?
趙屏山一眼認出此人正是辰天,但猜不出他此番來意,照例敲響警鍾命令玄甲砧字營披甲列陣。
戰鼓擂動,兩軍對壘,可是洶湧的戰意之下,一點也不見氣氛焦灼。
“來者何人!”
“意欲何為!”
“在下永泰城主辰天,求見將軍。”辰天挽住韁繩,策馬踟躕,擺手示意旁邊的龐興雲放下弓箭,朗聲又道,“在下久聞將軍神威,故此前來觀瞻。”
趙宏英懍然,當初在牧野之戰正是辰天以一人之力,縱劍單殺主將趙屏山的武魂三首蛟,現在他又奔至陣前談及將軍神威,豈非挑釁?
“將軍不必露麵!”
“辰天這廝詭計多端,麾下更有神射手龐興雲,其中有詐!”
“無事,辰天親自前來,必定不會使出下三流的計量,你押陣待在軍中吧。”趙屏山卸甲穿上一身樸素的短褐,形如雜役。
鳴鑼開道,身披重甲的砧字營手持門盾,第次而開,簇擁趙屏山走出轅門。
未等他勒馬站定,辰天拱手平揖:“趙將軍別來無恙?先前相逢,頃刻而已,如今終於有機會再敘舊了。”
“辰城主晨安。”趙屏山撫髯而言,欠身回禮,“你我之勢水火不容,敢問城主此番意欲如何?若是敘舊,恕不奉陪。”
趙屏山愈發迷惑了。
他感覺自己平時所做所為,確實比臨江城那些紈絝子弟收斂多了,也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,但不至於感化整合四座天下的無上神尊吧?
但辰天擺出謙遜的姿態,他當然不會端架子,照舊依禮相待。
其實趙屏山很滿意此番與辰天接觸,因為在他設想之中,兵之大事,確實刀劍相見,隻能生死相搏。
但實際上,雙方肩負各自背後的大義,拋生望死,換個角度而言又何嚐不是誌同道合之人?
這實在值得陣前問安,惺惺相惜,轉身再白刃不相饒也不遲。
“將軍與在下各為其主,兵戎相見再正常不過了,但在下見將軍玄甲砧字營進退有度,深知將軍乃是善兵帥材,難免心生仰慕,據此以禮相待。”辰天滿臉誠懇。
趙屏山聽到這裏,越發迷惑了,索性也不搭話,隻是冷眼看著辰天絮叨。
“獅鷲軍團主將殷建承,近日伏法,不過在下顧念他遠涉萬裏,死於殊途,終究有違人之常情。”辰天的聲音很清晰,娓娓道來,“現在他的屍首在此,還望將軍帶回姑蘇城,以饗後事。”
言罷。
時字營衛安帶領騎兵拉上來一架板書,其上停放一口厚柏木棺材,正是殷建承。
辰天也不在意趙屏山的滿臉詫異,微微欠身,揮手帶領麾下頭也不回的拍馬離開了。
天氣放晴。
初升的霞光恍如一層金紗。
遠望辰天的背影,趙屏山抬手止住正欲進言的趙宏英,率先開口:“別追了,有失為將之風,辰天既然身穿素衣,親自前來表達誠意,本部也當高風亮節。”
這番話隻是趙屏山的一方麵的考量,別一方麵,他從平沐關接到的任務,旨在拖住辰天並消耗後勤,現在出擊太早了。
士卒打開棺材,察覺裏麵正是先前意氣風發的殷建承,不過現在被脖頸之上一道長長的縫合線襯得有些猙獰,再無半點猛將的氣勢。
“這該怎麼辦?”趙宏英拿不準主意,下意識的看向趙屏山。
“送往平沐關主帥府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趙宏英遲疑,“彙報文書該怎麼寫,直接說辰天陣前擺出謙遜的姿態,以禮相待?”
趙屏山當然知道他的顧慮。
無非辰天與北域殷氏勢如水火,如今生俘殷建承的親弟弟,公審遊街之後,居然又將屍首送回來了。
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辰天誠懇的態度,很可能認為他有意挑釁,故意為之。
“不礙事。”
“如實稟報吧。”
趙屏山認為辰天此舉很符合古之義戰的典範,戰場之上浴血拚殺,但該有的仁德半點也不少。
他相信殷建承見到彙報文書之後,也可以體會到其中真意,不會追問太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