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藹藹。
晚風拂過簷角風鈴,月色隨之飄蕩千裏,姑蘇城東北的平沐關一片燈火通明。
殷建元打獵回到軍營,順路走過馬廄,身為龍虎騎兵營將領的他,大半輩子都與馬匹相伴。
現在他手中牽引的玉驄子,更是他一生之中最得意的良駒,尤如俠客之劍,文人之書。
“……這是黃豆?”殷建元習慣親自喂馬,但看到馬倌遞來的一斛糧草,很是錯愕。
他可比中域殷氏那些醉生夢死的紈絝子弟知農事,不過麵對大如櫻桃的顆粒,他還是忍不住追問:“這真是黃豆?從何而來?”
黃豆一直是軍馬的營養補充劑,可否日行千裏,全憑後勤舍不舍得下本錢。
通常而言,一匹合格的軍馬比普通步卒的夥食標準還要高,若再加上鞍韉與披甲,軍馬的造價完全可以抵過五名步卒。
當然。
玉驄子乃是殷建元的座騎,必定不缺夥食,甚至整夜都有馬倌點上艾草熏香值班,保證它不會受半點蚊蟲叮咬。
馬倌諂媚堆笑:“回稟將軍,這正是永泰城出產的黃豆,夏糧剛收,絕對新鮮著呢。”
“永泰城?他們兵馬羸弱,種地倒是一把好手。”殷建元抓起黃豆瞥了瞥,隨手喂給玉驄子,一邊拿起長柄馬刷為它梳毛,一邊又說,“有多少夏糧便收多少夏糧,步卒可以虧待,但馬匹不能。”
“喏!”主簿趕緊記下。
馬倌好不容易與殷建元搭上話,立即抓住機遇:“將軍,黃豆還可以製成豆腐,軟糯可口,要不要試試?”
然而事與願違。
殷建元深深蹙眉:“此乃奢靡之風,決不可開此先河,如此黃豆當貯做軍糧,本部萬餘馬匹借此可以日行千裏,衝鋒陷陣。”
“可人囫圇吞下,又能幹什麼?造糞而已。”
聽到這話,馬倌的麵色不由得發緊,心裏也泛起嘀咕,再膘肥體壯的馬匹還不是靠人發揮功效?
何必厚此薄彼?
但馬倌可不敢抱怨,點頭哈腰的連連稱是,挪用軍糧的罪名可沒人背得起。
此時。
主簿見殷建元與玉驄子親昵得差不多了,跟在他身後走向主帳的同時,稟禮彙報:
“將軍,姑蘇城的林氏家主病逝了,本部可要吊唁?”
“隨便派一名牙將吧,表明態度就行。”殷建業隨口做出部署,然而卻見主簿跟進營帳,並沒有退下,立即又問,“你覺得不妥?”
這名主簿本是落魄文人,手無縛雞之力,按理說怎麼也不可能留在最精銳的龍虎騎兵營之中。
但殷建元見他心思極其玲瓏,料理軍務很行,也就留在帳下與卷宗打交道。
並且還為賜下殷姓,喚為殷籌,關係還算親近。
“微職何敢?隻是最近得到消息,林氏家主的病逝乃是因為其子橫死在永泰城,氣急攻心。”殷籌再三措辭,盡量說得隱晦一點,“而且林氏家主還有一個重要身份——流沙商會執事。”
耳聽於此。
殷建元眯了眯眼。
流沙商會門下的產業無數,算是盤踞在姑蘇城以及滄汐北域最大的商賈,日進鬥金。
現在其執事死了,嫡子也沒了,那這份巨財該由誰承接呢?
殷建元轉身盯向殷箸,緩緩開口:“林氏家主的忌日定在何時?”
“後天。”
“那正好,林英凡慘死在永泰城,本帥理應親自為其主持公道,還林氏以及流沙商會一個公道。”殷建元站在燈影之下,神情明暗不定,“傳我命令。”
“姑蘇城的所有名流,務必在後天參加祭日,本帥要替民做主,伸張正義。”
“將軍仁德,千古流芳。”殷籌拱手深揖,舒心的笑了。
流沙商會何其富足?隨便從指縫漏半點碎屑,也夠自己享福一生,此番進諫,可謂平地乍富。
殷建元看著殷籌露出貪婪的嘴臉,心中有點異樣,其實他很反感鉤心鬥角,甚至少主殷建業對永泰城的輿論攻擊,他也深以為恥。
自己以武入道,橫煉外功,難道提槍躍馬還敵不過攻於心計的嘴皮子嗎?
但飽讀兵書的他,悲哀的發現正麵戰場那種熱血沸騰的拚殺場景,隻是一廂情願而已。
戰爭,這金戈鐵馬的兩個字解釋到底,最終隻有一行注腳:
兵者,詭道也。
當初師父聽到殷建元吐露心聲之時,喟然長歎,雖然什麼話都沒說,但他還是知道師父失望了。
師父對他的培養,向來都是坐鎮主帳的帥材,而他種種表現卻總向一員衝陣悍將靠攏,所以師父的歎氣,讓他黯然神傷。
後來人到中年,殷建元也領悟到師父的良苦用心。
不然殷籌剛才的一番進諫,早被當做勢利小人,亂棍打死了。
但話又說回來,殷建元除開傳道授業的師父,最佩服的便是遠在千裏之外的堂兄殷建業。
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脾性,所以有意調派八千龍虎騎兵讓自己勇為先鋒,準備與永泰城正麵交鋒。
僅憑這份知人善用的材能,殷建元也十分推崇殷建業,並有意向他靠攏,意欲助他成為下一任家主。
“啟稟將軍!”
“說。”
“少主來令!”
“快傳。”
一名傳令斥候飛身入帳,跪地呈上文書,殷建元捏碎火漆泥封,見到從北域殷氏塢堡傳來的親筆家信。
除開寒暄問候,殷建業在字裏行間告訴殷建元,平沐關戰略意義重大,乃是致勝永泰城的重中之重,萬不有失。
其次,姑蘇城人口眾多,務必經營,千裏滄汐北域的繁榮安定更是維係在此。
殷建元細細讀過之後,交由殷籌,讓他再分析一二。
“少主英明,料事如神!”殷籌由衷讚歎。
他與殷建元剛剛正在商議入駐姑蘇城之事,沒想到半個月前,殷建業居然已經敲下大體方向,並做出具體部署了。
這份料敵先機的能力,讓殷籌大為佩服之餘,娓娓道來:
“少主很是看重辰天麾下的永泰城,說是棋逢對手也不為過,少主造勢吸引天下的注意,擺明是想正麵擊潰永泰城,揚名立萬,創不世之功。”
殷建業現在還隻是少主,距離正式的家主還差得遠,需要一份真刀真槍打出來的功績,向長老閣證明自己。
而整合四座天下,突然降臨滄汐北域的辰天,無疑是最好的踏腳石。
同時,他也需要時間整合北域殷氏,慢慢坐穩基本盤,以圖後謀。
當然了。
殷籌隻是外人,這些事情他雖然一清二楚,但麵對殷建元肯定不能說得太直接,點到為止。
“還有呢?”殷建元點點頭。
殷籌再次補充:“但出於全局考量,少主希望將軍謹慎行事,以平沐關為基點並向姑蘇城延伸,徐徐圖之。”
“你說得不錯。”殷建元揮退傳令斥候,總結道,“本部未與永泰軍正麵交鋒,還需要一場短兵相接的試探,再重新估算辰天的實力。”
“將軍英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