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還劍奇情

風雨將傾,誰能安之若素?

自張晉元處得來消息,果如自己所料,近日來,瑑雲山莊彙聚的大批綠林人士將個試刀大會攪得天翻地覆。各大門派,魚龍混雜,形形色色,其意,昭然若揭。

偏這個當口,知府獨女金小姐竟在昨日為父上香祈福的途中遇險,隨護幾個家丁的屍首皆被棄入水塘,小姐生死不明。

膝下隻此一女,金祿愛若掌上明珠,直急得平素安穩沉靜的金祿焦頭爛額卻又無法無奈。

光天化日之下,如此悍然行事,何其猖狂!

展昭暗自咬牙,襄陽禍患一日不除,百姓難安。

此番施為,醉翁之意不在酒,小姐生死暫且無憂,倒是金大人,事甚棘手,萬望他穩住心緒才好。

想到此節,展昭不禁歎息,想來元真也是考慮到這一層,方才自告奮勇前去搜探小姐下落。以他之性情,雖初出茅廬,卻是情知山中有虎,亦會咬牙強撐。

臨行前,大人與先生殷殷相囑,盡在心頭。

展昭一路疾行。樁樁件件,既有意料之中,也有意料之外,波譎詭異,難以捉摸。

瑑雲山莊,試刀大會一連四五日,該來的已來,這幾日必達巔峰。

白雲觀,千道會在即,襄王親臨開壇祭天,不知又會有何舉動。

看來,各方勢力,均是箭在弦上蠢蠢欲動了。

柳清鋒與襄王關係不淺,一在明一在暗,無論動機若何,早便各欲唱出好戲。這位蟄伏已久樂享安穩的“逍遙王”,此番或是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。

本欲去往白雲觀,但眼下情形有變,展昭隻得改變原定計劃前去知府處再作計較。首尾難顧,理當顧全大局。

幸得瑑雲山莊有張晉元的人暗中監控,白雲觀處也有蔣平睿智機變。

饒是如此,為防萬一,心思縝密如他,仍是做了周全之計,一方麵囑侄子速去知會齊老前輩前往策應,再者,交托張晉元帶人便衣前往,接應蔣平。

短短一日,發生這許多變故,真是難為了大家夥兒。

心中思慮百轉千回,愈想愈是牽掛,心潮難免起伏。不知不覺腳下加快,正在此時,忽聞得身後一片馬蹄得得之聲!

馬匹腳力了得,疾飛如電,轉瞬便在耳際!

展昭一驚,側身閃避一處,不多時三匹悍馬,沿著便道,飛馳而來,揚起一路煙塵!

月墜晨曦,馬上三人身量容貌,看的清清楚楚,皆不同於常人,一高一矮一胖。

高的身量細長,跨在馬上尚需彎腰駝背,矮的不足六尺,背後鼓鼓囊囊好似羅鍋,胖的那個則是個和尚,肚量滾圓,縱是馬上疾奔,仍舊是一副睡眼惺忪左歪右斜的滑稽模樣。

這三人躬身策馬弓身策馬,似是極欲趕路。

江湖道上,千奇百怪,隻是此時情形,透著一股子詭異,尤其是中間那矮子身前搭著一隻黑布袋,橫在馬背之上,內裏分明是個人形,隻是一動不動伏在馬背之上。

展昭心中不禁大驚。

還未待細思,便聽得身後黑鬆林深處一聲大喝:“三個老怪物,有種的便給我站住!”

好內力,身未至,發力呼喝,聲已到。

馬上三人非但未停,反倒狠催馬身,隻是那細高挑兒鼓動丹田,回頭怪叫:“你這小娃娃少來囂張,你道爺爺們怕你不成?!”

聲若洪鍾,穿林不絕,絲毫不弱。

“好啊,既如此,便將那女子放下,你我會上一會!”

言罷,竟是一陣龍吟虎嘯,穿林透壁,直震得林葉簌簌!

中間矮子喝道:“與他鬼扯甚麼!”

三人方要揚鞭疾行,隻覺眼前一晃。

一條人影身形如電,瞬息攔在馬前,彈指飛石打中為首細高挑胯下座騎。

飛石正中馬頸,悍馬吃痛,揚蹄長嘶,細高挑亦被甩的身子一歪,心下大驚。連帶後麵那一胖一矮也迫不得已勒住了馬韁。

“什麼人攔路?!”

仔細看去,前方立著一人,手無短兵寸鐵。

原來,展昭早便對這三人行跡生疑,又聽後麵人說及女子,心中更是一動。

細高挑兒見攔路之人也是年紀輕輕,又兼孤身一個,心中稍安,隻道是身後緊追之人的同夥,暗自盤算如何下手,恨聲道:“想活命的,滾開!”

展昭立身如山,沉聲道:“留下袋中物!”

細高挑兒腦中轉的飛快,見這人非但不懼,反倒立身馬前巍然不動,言語間氣勢沉雄,又似洞悉幾人行跡,想來是個棘手的茬子。

後麵那半路殺出的小子本就難對付,眼下又來一個,心思一轉,回首遞了個眼色。

“袋中何人?”展昭看三人眼神閃爍,心中亦有計較。

話音方落,隻看那中間矮子身子一伏,一簇金翎短箭照麵而來!

展昭何等身手,迅疾旋身閃過,身形之快,迅捷無比,若非內力未複,恐還能快上三分。直駭得馬上三人大驚失色!心中暗忖,果然遇上了硬茬子。

雙方交鋒,事發突然,正在交手之際,隨後一匹俊騎,蹄飛如雪,如電光一般追來。待來至近前,收住韁繩,但見他一身青芻絹衫子,身量清瘦,是個眉目精彩的年輕人。

兩人一前一後,恰將這個三個怪人夾在正中。

見展昭竟能避過,三人不禁麵麵相覷。

“好手段,敢問閣下名號!”

年輕人勒馬方要言語,隻見展昭形貌,身子一震,先是一愣,迅即喜道:“原來是南俠!”

這句話不要緊,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!

“展……昭?”

南俠展昭。

幾人互視一眼,心照不宣。

“原來是南俠客。”

展昭看他幾人初聞自己名號,神情非但未有驚疑,反倒十分平淡,好似早便知曉,心下登時明了幾分。

原來,自展昭與元真二人離了開封,襄王處便已得了消息,可見襄王犬牙耳目何其靈通。襄陽一行,亦如大人與先生所料。

看來,自己日前打草驚蛇之舉,心思並未白費。

這三人不是別人,正是江湖道上劣跡斑斑的磨柯山三煞,慣常用毒使詐。今次得了明公密令,擄走知府千金,本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,卻不成想竟被人泄露行蹤,險些被官府的人盯上,頗費了些周折才得甩脫,中途又被這後生緊追不舍,本欲誘至偏僻處殺人滅口,竟又巧遇展昭,方才有上麵一幕。

今番此舉本不在展昭,不成想竟能一石二鳥,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看來明公果然神機妙算。

明公所列名單上的第一人,就是這南俠展昭,若得此人,封官進爵坐享榮華。大好前程近在眼前,怎能錯過!

南俠縱使本領再高,外加這個小子援手,也未必敵得過三人聯手!

三煞本就不是光明之人,此番爭功心切,隻覺榮華富貴唾手可得,此番焉能不喜?

三人雖其貌不揚,但個個心機深沉狡黠。

那矮子早已打定主意,冷冷問道:“南俠到此,莫不是衝著咱們兄弟來的?”

話中有話,包藏禍心。

此時情形,自然不是敘舊談情的好時機,展昭隻能壓下滿腹疑問,沉著應對:“正是。磨柯山三煞,久聞其名,今日得見,果然人如其名。”

矮子不由一愣,“既然聽過兄弟名號,識趣的,乖乖讓路,我敬你三分薄名,許你條生路!如若不然,叫你嚐嚐我地煞神的厲害!”

展昭眼中凜然,直直問道:“我隻問你,這袋中何人?”

“要想知道,先會會我的手段!”

矮子飛身下馬,自腰間扯出一條明晃晃亮銀鞭,直奔展昭而來,

不容展昭有些許轉圜餘地,矮子仰首便是一鞭,徑掃展昭下盤。

馬上年輕人見狀,擰眉怒目,“南俠小心,鞭尾有毒!”

再不多言,刷地抽出腰中寶劍,意欲相助展昭。

劍氣千道,流光四溢,明晃晃照耀一片!

一時間,驚得馬匹長嘯嘶鳴。

展昭本與矮子拆招,此時見他亮出神兵,心頭登時一片轟然。

白玉堂的隨身佩劍怎會在這少年手中?!

當年並肩作戰雙劍禦敵,巨闕畫影,至死難忘。

心中一時激蕩,身形不由一個踉蹌,險被銀鞭掃中!

年輕人見狀,不由驚呼:“小心!”

閃身來至展昭身側,擎劍隔開鞭鋒,低聲說道:“在下程星,乃元真義弟,此地不是敘話之所,袋中所擄乃是知府千金,詳情容後再稟!”

程星確是元真近日八拜結交的盟弟,其中緣由,一時半刻實難說清。

隻是,程星見他眼中似驚似疑似喜,宛似要在自己身上找出個甚麼人來。

“南俠,你沒事麼?!”

展昭隻搖了搖頭,勉強穩住心神。

“你……何處得來此劍?”

白玉堂隨身佩劍,生死不離,當年隨白玉堂葬身衝霄,怎麼會落到他人手中?!莫不是有何變故隱情?莫不是……

心頭疑問迭起,恨不得現下便問個清楚,心中一腔熱望直擊得氣血翻騰。

年輕人見他眼中悲喜交錯,“這柄劍本是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對方銀鞭又至!

再如何動情,無奈眼下情形不容人,展昭隻能壓下滿腹疑問,強忍對敵。

程星暗暗佩服,看他方才情形,分明心神大亂,竟能轉瞬壓製機敏對敵,南俠果如元真所言,不同凡響。

地煞豈容二人敘話,得了身形靈活的好處,一條銀鞭委實了得,鞭稍如毒蛇一般,攻上搶下,鞭鞭陰狠,皆攻要害!

無奈展昭二人更勝一籌,一時半會兒討不到半點便宜,反倒逐落下風。

偏在此時,原本在一旁的細高挑兒見同夥不濟,也不援手,隻慢悠悠說道:“同是江湖同道,我勸南俠少管閑事,我大哥隻看上了這小娘子美貌,想討來做媳婦兒,你又何須壞人家好事。”

此人嘴巴最是刻薄陰損,漫天胡言亂語,著實可恨。

程星側頭看展昭神色,忽見他神情大變,麵露駭色,方要說話,卻被展昭一掌擊出幾步開外,“速速閉氣!”

話音方落,一股幽香腥臭夾雜,撲鼻而來,程星頓覺頭腦昏沉,幻象四起。

適才,細高挑兒故意插話,意圖分散二人注意,見程星略有分神,借勢便掏出懷中物事迎風一抖,竟是一把猩紅如血的扇子!

天底下陰邪之物不少,這把紅扇最是歹毒,淬了足月的嬰兒精血及奇花汁液,毒液見風彌散,輕者眩暈,重者心神受擾,意識頓失。

當年季高憑此扇聞名江湖,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毒書生。

縱使展昭處處提防,待見此物,仍是吃驚非小,白衣紅扇毒書生,江湖絕跡已然多年。

此番神兵邪器再現江湖,不知是巧合抑或陰謀。

轉頭再看那程星,雖閉氣凝神,仍是步履踉蹌,想是受了影響,內力受製。著實擔憂,速閃身來至程星身邊將人護住。

“好個紅扇淬毒!”

聲音清冷不似往常,心中已然暗做決定。

細高挑兒見展昭竟能避過,還揭穿了紅扇隱秘,心中訝異非常,普天之下,能避過紅扇者,寥寥無幾,他竟能識破其中機關。見先機已失,知自家能為不濟,兀自訕笑道:“南俠好眼力好功夫,隻不過,你這位小朋友恐怕就沒那麼好運了!”

言罷遞了個眼色,手中邪器尖端登時彈出十數枚薄如蟬翼的短刃,與地煞神夾攻而來,鞭影刀鋒呼嘯而至!

變故陡生,展昭隻能護著程星左右抵擋。程星雖內力受製,意識尚存,舉劍遞與展昭。

“用……此劍……”

寶劍識舊人,擎劍在手,展昭心中,卻不知是何滋味了。

劍身如雪,劍鋒寒涼,當年他惜之如愛侶,今時今日,可助自己一臂之力?!

這地煞神與細高挑兒兩個適才還在沾沾自喜,以二人之力合圍包抄,定能擒住此人,何況此時,他身邊還有個“累贅”,榮華富貴近在眼前。

正在得意,猛聽得展昭一聲清嘯,宛似龍吟!

見南俠擎劍在手,眸中堅毅決絕,竟迫得兩人心生懼意。

你若有靈,可願再與我並肩一戰!你若有靈,便看我今日如何施為!

回身蕩劍,劍鋒掃過,劃出數道劍氣,竟逼得二人蹬蹬蹬倒退數步,“嗤”地一聲,地煞神的衣襟竟被劃出了一道口子!

二人登時變了顏色,見他飽提內元,內力陡然間暴漲如斯,直駭得目瞪口呆。

不成想,南俠實力遠非先前所料,心中叫苦不迭。

展昭劃出劍式樣,見二煞不敢再輕易出手,方要乘勝追擊,忽見那馬上一直睡眼惺忪的和尚驀地睜開雙眼,似笑非笑的模樣很是古怪,不由加了數分小心。

誰知那和尚竟翻身落馬,將耳附地,迅即起身喊了句:“兩位兄弟速走,有人追來了!”

這和尚耳力了得,那兩人卻隻斜了眼和尚,身形未動。

這二人心中自有盤算,因此聽和尚如此說,雖然麵上吃驚,卻也暗暗懷疑:和尚莫不是要打發了我們,好領頭功?因此非但不走,反倒再度逼近。

程星適才運氣抵禦,已然恢複了些許,聽和尚此言,偏頭向展昭低低說:“是元兄弟他們來了,我沿途有留下標記指引……”

展昭微微點頭,當務之急,便是待元真前來。

和尚見二人對自己的話將信將疑未見舉動,心中登時明了,惱道:“這回不聽我的,屆時有你們的苦頭!”

細高挑兒心中曲折,回身縱上馬背,假意高聲喊道:“既如此,我先走一步,兄弟你來斷後!”

言罷催馬欲走。

袋中人物關涉甚大,展昭豈能放過,才要縱身跟上,隻見那和尚右手一縮,待看清那手上之物,心道不妙。

和尚手中之物正是火雷珠,這玩意兒遇衝便爆,斃命無常!韓彰是個中高手,曾送了幾個與白玉堂,隻是此物太過危險屢被白玉堂嫌棄,後來直接被白五爺扔進水中炸魚去了。

火雷彈威力極大,躲避不及,定是死路一條,看來此番,性命堪憂。

電光交錯之間,和尚揚手本欲擲出火雷珠置展昭二人於死地,卻發出一聲淒厲慘叫!

一顆飛蝗石正中和尚麵頰,力道之大來勢迅猛,避無可避,當即鮮血橫流,和尚吃痛,手中火雷珠也失了方向,胡亂扔了出去!

一聲巨響,登時山林間轟鳴不止,騰起一片土霧煙雲。

土沙彌漫,一時遮目!

展昭耳畔轟鳴一片,五髒六腑一陣翻騰,眼前一黑,身形踉踉蹌蹌。

恍惚間,依稀一角白衫。

白衫如電,身形迅疾。

隻覺自家肩臂被人輕輕扶住,來人低低說了聲小心。

無奈目力受方才所擾,視野一片模糊,隻能勉力偏頭看去。

一時間,心神大亂。

眼前昏黃,依稀故人。

清矍麵容一如當年。

此情此景一如當年。

當年君山楓林,舍生一戰,自己身負重傷,亦是有他及時趕到,相隨相護。

眼前一幕,身邊之人,隻一瞬間,幻夢如真。

玉堂……?

縱是幻境一場,若能再見,死而無憾。

來人見他臉色焦黃難看,目不錯珠看向自己,似是在尋求一份期冀一個答案。

不由問道:“你沒事麼?”

見他癡癡不語,臉上似悲似喜,眼中迷蒙。

白衣搖頭,眼中一抹痛惜:“何必強撐。”

此話何其熟悉,一如當年。

當年二人交心,自己整日奔忙,難免受傷強撐,他亦屢屢“指責”痛惜。

後來一人孤寂,再無他耳畔叨念在意,受傷承毒,更是稀鬆平常。

“你方才受毒氣侵擾,我會助你,切莫強撐……”言語間溫柔而又堅定。

展昭心頭一鬆,胸中濁氣再也壓製不住,喉中腥甜,竟是一口鮮血!

身形搖晃,登時被他攬住。

臂彎有力,絕非幻境。

“展昭……”

“展昭……”

聲聲句句,猶喚在耳。

……

隻覺身子愈發沉重,仿似墮入無邊黑暗。

“展大哥……”

“展大哥,展大哥你怎麼樣?!”

幾日不見,不成想,再聚首竟是眼前情景,元真對展昭本就掛念甚深,見他麵色難看雙眸緊閉,更是焦急擔憂滿腹疑問。

那個白衣人,究竟是誰,為甚麼會出手相救展大哥又相助自己。

而展昭方才昏昏沉沉之際,緊緊握住自己腕子,低低喚的,卻是“白玉堂”這個名字?!

一瞬間,喉頭梗塞,怔怔無言。直到那人悠悠醒轉。

“元真……”

元真強斂心思,連忙扶住:“展大哥,你醒了?!”

見他茫然四顧,好似夢中。

“展大哥,你沒事麼?”

展昭搖頭,聲音低啞:“我無礙,隻是……”

元真低頭,“你在尋那位白衣俠士麼?”也不知是被煙霧嗆的還是怎麼,喉間愈發哽得難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