沐宅
外麵天冷,但老人的房中暖氣太強,過於溫暖。
情天摘了手套,隨手揣在風衣外套大口袋裏,習慣了穿平跟鞋,走路向來不會有什麼大的聲音。
臥房裏老傭人張媽剛把一個暖水袋塞在床中老人膝邊,又把被子掖了掖。
起身看到情天,轉頭對靠躺床頭的白發老人說:“老夫人,二小姐來了。”
隨後跟情天點頭示意,就先出去。
房中有一麵大窗,可以看到令人舒心的景色,老人靠坐床頭的時候,總喜歡對著那麵窗子沉默不語。
某種時刻看去,格外孤獨。
情天拉過一張椅子,離床不遠,兀自坐下,也沒有說話。
過一會,張媽送進來一杯熱茶,情天捧在手裏,緩緩啜了口。
這邊家裏用茶向來講究,都是上好的名貴茶葉。
倒不是要刻意顯擺,而是沐家老爺子在世時喜好這些,晚輩早已跟隨習慣,對茶都有不俗品位,喝習慣了沐宅的茶,即便分家出去,也是延續著這個標準。
她此刻杯子裏的是太平猴魁,祖父在世時格外喜歡的茶。
有著淡雅的蘭花香,是太平猴魁中的極品,當初老爺子頭七的時候大家本要一起燒掉,情天攔了下來,從此,成了她回沐家之後唯一喝的茶。
老傭人張媽有心,總是替她記得。
有時候,味道是連接舊時光的隧道,能讓人瞬間憶起曾經彌漫著相同味道的場景。
而為免祖母感物傷懷,或許以後沐宅都不再有這個茶。
甘醇潤滑的口感,所剩茶葉已經不多,或許情天再回來幾次,就要喝盡了。
此刻,情天品著茶,不緊不慢,等到祖母先開了口。
“算奶奶求你,為了這個沐家,對尹潔寬容一點吧。”
白發老人聲音蒼老透著力不從心,曆經那麼多變故,從寺廟小住一段回來,似乎心態是變了許多。
唯一不變的,是她對沐家團結的執著。
祖母將沐家整個家族的名望聲譽看得很重,其實也沒什麼不對,畢竟這是她與祖父一起守護下來的家。
隻是時代變遷,有些陳舊的觀念早已不適用,或者說,與實情不符。
一味要求表麵的完美,卻掩蓋了其早已被蟲蛀腐蝕的真相,總有一天會坍塌瞞不住。
情天再喝了口茶,才緩緩開口。
“十八歲的暑假,我第一次因藥物中毒患上暈眩症,也唯獨那一次感受到暈眩的可怕。”
“十九歲的冬天,我在鷺城身陷一場奪命大火,僥幸逃離,此後曾經數日噩夢連連,導致暈眩症第二次複發。此後在西雅圖兩年,沉心靜養,不曾犯過病。”
“今年初回國,一月,久違的痛苦經曆來襲,我可以當它是環境突然變化,身邊事情繁雜引發的不適後果,不怪任何人。可是——”
“二月,蕭家老爺子的晚宴,我被人設計關在安全通道,衣服後背上淋了有毒的液體,那一次,鼻血流得連我自己都害怕,它的刺激沒有外傷,卻是更狠毒的內傷。那一回,讓幾年來好不容易養回來的身體再度傷了根本,以至於身體狀況反反複複一直不能好,從二月中毒到如今十一月,明顯複發至少有三回。”
“您知道我犯病的時候有多痛苦?知道大半年時間裏複發幾次的可怕嗎?而這些,都是您所謂的‘家人’帶給我的。”
“打小我就知道您特別疼愛沐尹潔,我對那些從來不爭,因為您也不曾苛待過我。”
手中茶漸涼,情天目光望著茶水中沉澱的碧綠葉片,語調寂冷,異常平靜。
“誰不惜命,我才二十三,卻常常因為身體太差而對未來彷徨,怕對自己所愛有所辜負。您要求我放過誰,那麼我想問,她們曾經有沒有放過我?”
關於當初蕭家老爺子壽宴,後來已經查出,設計陷害自己的就是白慧,而白慧說到底,還是為了沐尹潔。
如果沒有那一次中毒刺激,她本已經用幾年時間慢慢養好了身體,但現如今呢,大半年裏暈眩症複發了三次,比幾年以來的總和還要多,是因為身體被徹底傷了根本。
她身體差得連自己都不忍去看,要不然上一回,也不會情緒失常將藺君尚從身邊趕走。
她確實覺得無力了,對自己身體無力,怕自己不能回應他的深情而無力,更不忍心他跟著自己一起受折磨。
深呼吸,情天平靜地看著麵前的老人。
“昨夜那場局,本是沐尹潔為我而設計,如果今天是我的醜事被傳得滿天飛,那我還剩下什麼?健康沒有了,還要讓我失去清白甚至包括婚姻,這樣您還要我忍下嗎?”
老人雙手抓握著被沿,蒼老的麵容神色哀戚,說不出來話。
孫女的每一句,她都聽在耳裏。
沐家是怎麼變成這樣的,她已經不敢去探究,因為那其中涉及的太痛,是她對孫女殘忍了,殘忍要求息事寧人。
她仍是期待沐家所剩的人能團結,也確實無法反駁情天的一字一句。
她內心哀涼,無力又慚愧。
情天極少說那麼多話,尹潔暗地裏做了那麼多事,老人不願意相信,卻知道情天向來不騙人。
“我今天回來,是跟您表明態度而已。”
站起身,女子沉靜卻有著氣勢,看著床上的老人:“沐尹潔設計圈套在先,與梁子懿有私情是事實,這一次算不得冤枉她。至於白慧,當初指使人投毒的證據交給警方,足以定罪蓄意傷害。”
“您可以繼續對沐尹潔偏愛,但不妨礙我為自己討回公道。”
已經變涼的茶杯擱放在桌上,情天轉身前平淡一句:“您好好休息。”
……
走出沐家時,大門口正起了一陣風,冷風迎麵一撲,紅了鼻尖眼眶。
一步步往外,情天手揣口袋深呼吸,入鼻的都是寒涼的空氣,眼眶中水霧多眨幾下,總會被風吹盡。
步出大門口,意外看到停在那兒的黑色座駕,她沒讓他來接。
駕駛座上藺君尚下來,幾步到跟前,牽起她的手就蹙眉,“怎麼不帶手套?”
相比他溫熱的大掌,她的手顯然有些冰涼。
男子眼神溫厚,將她原本低落的情緒拂去,她開玩笑:“手套丟了。”
藺君尚歎息,從自己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副黑色的皮手套仔細替她戴上,寬大的手套裏她的手顯得那麼小。
很暖,情天看著,眉眼彎彎。
有他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