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殿。
貞觀年間還沒有年假一說,年三十和初一休沐兩天,之後每隔一天上朝一次,一直到到元宵節過後恢複正常。
聖後去世後,李二對元旦已經不重視,獨自一人呆在甘露殿翻閱文書,那晚從秦家莊回來,備受刺激,一個窮困的秦家莊兩年不到,居然人人富足,自己擁有整個大唐,掌握無數資源,不說別的地方,就眼皮底下的長安都還有人吃不飽,這讓驕傲、自信的李二備受打擊。
堂堂聖天子還不如一個漢王?!
秦家莊的歡笑聲曆曆在目,就像一個耳光狠狠抽在李二臉上,火辣辣的,也將李二打醒,看到差距。
“唰唰唰!”
一張張文書翻動聲響起,大殿靜謐的有些嚇人。
王德在門口時不時探頭看幾眼,臉上滿是擔憂,按照以往慣例,元旦這天李二要召集四位貴妃,家人共進午餐,後宮也派人過來詢問過幾次,看這架勢恐怕要取消不成?
一名內侍急匆匆過來,低聲說道:“幹爹,漢王那邊派人送來了分紅。”說著遞上一張憑證。
憑證上印著一千貫字樣,憑借這張紙可以去漢王府下任何產業消費,也可以直接兌換銀子,比帶著銀子方便多了,深得大家喜歡,王德將憑證貼身收好,看看四周沒人,低聲問道:“交代你的事可曾做好?”
“幹爹放心吧,咱們的人已經抵達漢州,進入漢王的天網,漢王對咱們的人安排也很合理,給足麵子呢,商隊拿貨也沒有設上限,能賺多少全憑本事。”
“那就好,漢王仁義,有了這條路,咱家死也能瞑目了。”
“幹爹可不能這麼說,您對孩兒們的好,大家都記著,就等有一天好好孝敬,給您養老送終。”
“就你嘴甜,去吧,告訴漢王,就說聖上在查戶部的帳,意圖不明。”
“晚上孩兒在火鍋城訂了一桌席麵,聽說不做,一會兒取回宮,幹爹過來喝幾杯。”對方說著躬身一禮,匆匆去了。
“哪有空閑呐。”王德看了眼甘露殿內,苦笑不已,忽然聽到裏麵在喊召見晉王,趕緊答應一聲,匆匆安排人去宣旨。
沒多久,晉王李治過來,進了殿。
殿內,李二對行禮的李治指了指火爐旁邊矮凳,示意坐下,將一疊文書整理好,放在一邊,低聲說道:“治兒,如果朕將皇位傳於你,你如何對待漢王?”
“兒臣不敢!”
李治嚇得差點跪下,趕緊說道:“父皇正值春秋鼎盛,兒臣不敢有非分之想,大唐沒有父皇,兒臣不敢想象會怎樣。”
“你連想的勇氣都沒有嗎?”李二眼中閃過一抹失望。
“兒臣不敢想,兒臣隻希望永遠活著父皇的庇佑下,做一個閑散王子,吃穿不愁,逍遙自在。”
李二深深地看了李治一眼,看似惶恐,實則眼神清明,可見並不是不敢,還是在偽裝,心中反而放心了,如果連想的勇氣都沒有,懦弱無能,還真的重新考慮,當即追問道:“坐下,今天你我父子暢談,無需拘束。”
“謝父皇!”李治稍微鬆了口氣。
“說說吧,不要顧慮。”
李治猛然意識到這是考校,並不是試探,心思活泛起來,而且這個問題不止一天思考過,早有腹案,當即鄭重說道:“父皇,兒臣也不知道對不對,如果不對,還請父皇寬恕,指正。”
李二不動聲色點頭,算是默認說錯無罪。
李治膽子又大了幾分,繼續說道:“兒臣以為,漢王大才,千年難遇,當重用,但又不得不防,漢有董卓,魏有司馬懿篡位,隋有楊玄感,但在用與防之間如何平衡,兒臣也不知道。”
“為何不是秦之白起,漢之衛青,蜀之諸葛亮,東吳之周瑜?”
李治猜不透李二真實想法,不敢亂說,仔細想了好一會兒方才謹慎說道:“父皇,白起、衛青是武將,無經世之才,諸葛亮和周瑜倒是有經世之才,但並非武將,而漢王文武雙全,就算沒有反心,但也有雄心,征服西域就是佐證,假以時日,就算漢王不想,身邊人也會將其推上那一步。”
“你很不錯,不枉父皇教你。”李二欣慰地笑了。
李治暗自舒了一口氣,這波……賭對了,精神一震,就聽李二繼續問道:“可你想過另一個問題沒?大勢所趨。”
“什麼意思?”李治有些懵。
李二自嘲地說道:“朕自詡文武全才,也立誌做一代明君,這些年兢兢業業,用賢臣,遠小人,開言路,納良諫,大唐日新月異,繁榮鼎盛,四海臣服,朕以為做的很好,昨日去秦家莊一趟才發現,不過是井底之蛙。”
“父皇豈能妄自菲薄,誰不知大唐……”
李二擺擺手示意李治停下,瞥了眼厚厚的文書,苦笑道:“功績偉業不是粉飾出來的,需要實打實的數據,朕剛剛仔細查閱長安這一年的稅賦,比往年少了一大半,知道為何如此嗎?”
“少了一大半,為何?兒臣愚鈍,還請父皇告知。”
“因為少的部分都去了秦家莊。”
“啊——”
李二神情有些落寞地繼續說道:“漢王開設燒烤吧、火鍋城、百貨商城、集市和東市鋪子,長安百姓趨之若鶩,導致別的商戶生意難以為繼,大量銀子流入漢王手中,而漢王有十年不納稅的聖旨,換言之,漢王大賺,朝廷一文沒有,照此下去,長安稅賦恐怕明年還得減少,東西兩市都得關門。”
“嘶……十年不納稅,那能取消嗎?”李治大吃一驚。
“聖旨豈能更改?”
李二也想取消,但不能,否則朝廷威信全無,後果更嚴重,但一想到整個長安城生意都將被秦懷道壟斷,稅賦全無,有些不安起來,繼續說道:“稅賦還是其次,更可怕的是漢王發行的憑證,據查,長安百姓爭相兌換憑證,隻因憑證購買貨物比銀子便宜一些,大量銀子流入漢王手中,一旦憑證全麵普及,百姓不再使用銀子,朝廷怎麼辦?”
這個問題超出李治理解範疇,一臉茫然不語。
李二也不懂金融戰,但感覺到了不對勁,繼續說道:“一旦長安城百姓不用銀子,全部使用憑證,朝廷發的俸祿也被拿去兌換成憑證,用不了多久朝廷將無銀可用,到時候將大禍臨頭。”
“啊……”
李治再次驚訝出聲來,學過的聖賢書無數,但無一講這些,不知道如何是好,趕緊追問道:“父皇,朝廷也改用憑證呢?”
“不行!”
李二鄭重是說道:“憑證是漢王的,如果朝廷也使用,一旦哪天漢王忽然取消憑證不用,朝廷手上的憑證豈不是一堆廢紙?而且,一旦朝廷使用憑證,就再也不能對漢王動手,否則憑證同樣淪為廢紙,不僅不能動手,還得穩住漢王,確保憑證不失效,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?”
“意味著朝廷被漢王變相操控。”李治商業不行,金融不懂,但政治敏感性很高,一點就透,瞬間反應過來,臉色大變。
如果朝廷被操控,那當皇帝還有什麼意思?
皇帝還得看別人臉色行事,否則就會垮台,那也太憋屈了。
這一刻,李治意識到憑證的可怕了,臉色不斷變換,一咬牙說道:“父皇,絕不能被控製,必須取締。”
“怎麼取締?憑證類似於借據,並不是銀子,也不是紙鈔,並不違反貞觀律,朝廷不能貿然取締。”
李治擔憂地說道:“那就重新立法。”
“立法也不行,憑證隻是漢王府發行的借據憑證,好比借了多少銀子,寫個憑證,將來可以兌換銀子,怎麼立法?總不能不準任何人寫借據,朝中不少有識之士上書彈劾憑證,但無一人提出解決辦法,這才是可怕的地方。”
“無一人能提出解決辦法?那怎麼辦?”李治臉色再變,這意味著無解啊,著急地說道:“不能取締,又必須解決,那就隻有一個辦法,武力!”
李二漠然搖頭,心中莫名驚懼。
李治也反應過來,如果能用武力,自己父皇恐怕早動手。
關鍵,用武力還未必打得過,漢王爵位可是殺出來的,動手就會落下口實,文武百官離心離德不說,還給漢王造反借口。
這可如何是好?
李治不由得看向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,忽然覺得那個位置並不好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