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人重信諾。
牌子上的字卻字字如刀,殺人誅心,將人臉皮撕開,丟在地上踐踏,碾壓,這是何等的羞辱,何等的仇恨?詭異的是府邸中居然沒人出來阻攔。
魏征不由得看向府邸,門口有四人把手,但鼻青臉腫,臉色惶恐,像是被人爆揍過,這是怎麼會是?
心念閃過,魏征上前喝道:“本官禦史大夫魏征,說,這裏發生什麼事了?”
四名守門下人交換個眼神,其中一人上前,惶恐不安地解釋道:“回魏大人問,這些人忽然冒出來,堵住門口要債,小的驅趕,卻被另一撥人暴打一頓。”
“可曾衝擊府邸?”
“不曾!”對方實話實說。
“你家府上主人呢,讓他出來見本官。”
對方趕緊說道:“回大人,我家主人已經離府,去向不明。”
魏征臉色微變,見問不出什麼,來到流民跟前問道:“你等為何在此?”
這時,幾名精壯漢子匆匆過來,身後跟著兩人,兩人推著一輛車,車上放著爐子等做工具,一名精壯漢子示意車停下,對兩人交代道:“馬上做餅,肉放多一些,所有人都必須吃飽,這是銀子,不夠再說。”說著丟過去一貫。
一人接住,點頭哈腰,滿口答應道:“保證讓大家吃好,馬上做,馬上做。”
兩人搬下爐子等工具準備現場做烤餅,魏征看到這一幕愈發好奇,看向剛才說話的精壯漢子問道:“你是誰?”
對方卻認識魏征,抱拳解釋道:“奉漢王令,保護好這些百姓不受欺負。”
“你是漢王派來的?”魏征臉色一變,指著流民追問道:“那他們?”
“他們是受了災,到長安求活的流民,被百貨閣苦主雇請來這兒討債的,每天管三頓,有地方住,也不用做別的,隻需要守住門口,舉個牌子。”
魏征何等精明,瞬間猜到個中彎彎繞,這是給百貨閣添堵,趁機搞臭百貨閣背後之人名聲,將山東世族和江南士族往死裏整個,所費不過一日三餐,太狠了。
這些可是活不下去的流民,有口吃的什麼都敢幹,何況一日三餐,還是肉餅,還能不下死力氣?誰敢驅趕,就是斷人活路,絕對反抗,一旦造成大規模騷亂,一個官逼民反的帽子甩不掉。
太狠了!
難怪府邸主人跑路,這是不敢惹。
旁邊,刑部尚書劉德威也是人老成精一般人物,聽得真切,同樣想到其中道道,臉色發苦,求助地看向魏征。
魏征正愁流民不知道如何安置,這下好了,假裝沒看到劉德威的眼神,繼續問道:“雇請了多少流民?”
“百貨閣東家十八人,一共十八處府邸,每一處安排近百人,後麵恐怕還會雇更多,漢王見不得百姓吃苦,不過,上千人吃喝拉撒都是銀子,漢王說了,正常討債,這筆費用因百貨閣拖欠導致,所以還得他們掏,不用省。”
狠,太狠了!
魏征都不知道說什麼好,在心裏替百貨閣東家默哀片刻,追問道:“按照契約,還有五天時間,五天後如果百貨閣交不出貨就必須賠償罰金,豈不是說大家在這兒呆五天,五天以後漢王有沒有說流民如何安排?”
百貨閣賠不賠錢魏征不關心,但流民是個大隱患,處理不好長安城內會出事。
精壯漢子搖頭說道:“這個不清楚,我等職責是照顧好大家吃喝和安全。”
這時,劉德威實在忍不住,將魏征拉到一邊低聲說道:“這……成何體統?”
魏征看看流民,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在做的烤餅,喉嚨裏不斷吞咽,一看就好些天沒吃過東西,但沒人上前哄搶,還沒迷失本性,淪為刁民,心中稍定,反問道:“他們聚集於此可曾違反貞觀律?”
貞觀律並沒有規定不準人聚集,靜坐。
劉德威苦笑著搖頭。
魏征繼續問道:“那他們舉牌行為可曾違法?”
舉個牌子而已,並沒有傷人,也不吵鬧,禮儀有序,劉德威也不能妄加之罪,苦笑道:“倒也不曾,隻是牌子上內容?”
“內容可曾作假?”魏征反問。
“這……”劉德威不知道說什麼好了,時間還未到,百貨閣算不得違約,不能說欠錢不還,但確實無法如期交貨,不過是提前說出真相,關鍵是就算抓人,將來判個什麼罪?
造謠、汙蔑嗎?
交貨時間一到,百貨閣就會違約,就算不得汙蔑、造謠,何況抓人還得管飯,還得安排地方住,流民巴不得有人管著,這可不是幾個人,是上百人。
思來想去,劉德威有些為難了。
魏征繼續追問:“可曾在私宅範圍內?”
“不曾!”劉德威不好睜眼說瞎話,流民在大街上靜坐,隻是靠近私宅,並不在私宅大門口範圍內,不算侵犯。
“可曾點名道姓?”魏征繼續追問。
“這……不曾!”
魏征繼續問道:“劉大人,不在私宅門口,不曾點名道姓,不過是在大街上靜坐,舉個牌子,你說這些流民侵犯誰的利益?又違法了貞觀律哪條法規?不怕鬧出民變就抓人吧。”
一群活不下去的流民,真要是動手抓人,肯定出亂子,到時候自己落個逼民造反的罪名,這叫什麼事?劉德威苦笑道:魏大人,可這樣終歸不好?
“凡事都有兩麵性,流民滿大街亂竄,活不下去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,到時候煩心的還是你刑部,現在他們在這兒靜坐而已,並不影響秩序,也不會生出亂子,還有人管飯,不好嗎?你要是不放心,可以安排人現場盯著,至於其他事,自有人煩心。”魏征滿臉笑意,心情莫名大好。
想到了很多種可能,唯獨沒想到秦懷道用流民這招,不僅殺人誅心,還不違反貞觀律,簡直太損了。
劉德威看看安靜的流民,默然點頭。
忽然,一幫人猛衝過來,對著流民就打。
事發突然,流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,當場倒下去好幾個。
刑部的人趕緊上去阻攔,漢王派來的精壯漢子也衝上去。
然而,這幫人卻轟然而逃,速度很快,一看就是早有準備、且熟悉地形的老手,眨眼間消失在人群中。
看到這一幕,魏征臉色一冷,看向劉德威。
劉德威臉上火辣辣的,無地自容,這些人打的不僅是流民,更是自己臉麵?怒斥道:“趙大人,帶人給本官捉拿凶手,放走一個饒你不得,快去。”
“遵令。”一名刑部官員趕緊抱拳領命,帶著人追上去。
魏征卻看出蹊蹺,低聲提醒道:“來得突然,走得更突然,這是在威脅、恐嚇,意圖嚇退流民,十有八九和百貨閣的人有關。”
“魏大人言之有理。”劉德威目光也陰沉起來,居然當著自己麵動手,這還了得?不找回場子,刑部威嚴何存?
這時,流民中有人鑽出來,義憤填膺地吼道:“一定是他們幹的,想要嚇唬我們離開,大夥說說,是走,還是留下。”
“留下,當然留下!”
“咱們能去哪兒?”
“沒有東西吃,咱們活不過今晚。”
眾人紛紛響應,情緒激動。
剛才站出來說話之人吼道:“咱們要是什麼都不做,別人憑什麼肉餅子管著?何況咱們的人傷了好幾個,這口氣不能忍,咱們衝進府邸去,讓他們交出凶手。”
“對,交出凶手!”
“反正活不下去了,咱們的人不能白白挨打。”
“不能忍!”
眾人情緒愈發激動,紛紛看向不遠處的百貨閣總管府邸,凶光大作。
想到沒有肉餅子活不過今晚,想到自己人被打無人管,想到毫無希望的生活,一個個心中戾氣翻湧,眼睛變得通紅。
“衝進去,要個說法!”
也不知道誰大吼一聲,眾人瞬間炸了,朝前衝去。
刑部的人剛調走大半去捉拿凶手,剩餘不多的人哪裏攔得住群情激奮的流民,一時間場麵大亂,嗷嗷叫著衝上去。
魏征看到這一幕有些懵,總感覺哪兒不對勁,不由得去尋找剛才那些漢王派來的精壯漢子,卻發現一個都不見了,也不知道是不是衝進府邸,趕緊喊道:“劉大人,快安排人阻攔,派人通知南衙司調兵過來,搞不好要民變。”
劉德威也意識到問題嚴重了,一幫苦哈哈、活不下去的流民一旦衝進府邸,那還不是看到什麼搶什麼,鬧出人命都是小的,趕緊安排人去南衙司報信,旋即對留下的部屬大吼道:“衝進去阻攔,好生安撫,不得用刀。”
“對,不能用刀。”魏征趕緊補充道。
真要是動刀,絕對更亂。
可不動刀怎麼安撫已經失控的民憤?
刑部眾人麵麵相覷,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還不快去?”劉德威催促道。
魏征擔心出大亂子,大步朝前跑去,一邊吼道:“都跟我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