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0章 歸去來兮
世人皆以權貴而爭流,天下學子所謂十年寒窗苦讀,為一朝金榜題名,所拚者,也不過如此。
權為器,貴為柄。
權貴相疊,大事可趨。
而皇權,無疑是這世上最大的權柄。
皇帝,自然是這世上最有權勢之人。
救了皇帝,陸昭日後必定平步青雲,不言而喻。
換做他人,必然如此也。
然陸昭選擇不救。
為什麼?
其實說來也簡單,因為嘉靖並非值得施救之人。
世間之事,盈損自圓。
有人說一隻貓的性命比一副傳世名畫要來得重要,也有人說一幅傳世名畫比貓的性命重要,論點相同,但辯論之言卻各不相同。
誰也不知那隻貓與那幅畫或許相存相依,也不知那幅畫與那隻貓榮辱與共,無論救那隻貓,還是救那幅畫,施救之人終將背負罵名。
因為他無論這麼做,都不可能滿足天下所有人。
有損之事,必有盈他者。
而有盈他者事,必有損他者也。
救了嘉靖,陸昭得權貴,所盈者,陸昭也。
然救了嘉靖,所損者,百姓也。
嘉靖非明君,從他登基為帝這四十五年裏的所作所為便能看出。
海瑞在《治安疏》中所言的確精辟,嘉靖嘉靖,家家幹淨。
而今的天下,百廢俱興,滿目瘡痍,民不聊生,餓殍遍野。
嘉靖所為,何也?
不外乎自得其樂,享盡榮貴。
於天下百姓何盈也?
救他一人,容他苟延殘喘數年,天下百姓便將繼續遭受苦難數年。
這樣的抉擇,陸昭實在難以決斷。
不救,乃是陸昭之本心。
聞聲,嘉靖一時無言以對。
他相信陸昭不敢欺瞞自己,也相信陸昭沒道理不想成為寵臣,所以陸昭說沒救,那就是真的沒救。
而他自己其實心裏也清楚,這些年的求仙問道,服食丹符藥石,自己的身早已不堪重負,便如年久失修的房屋,風吹日曬,累年積月,破碎乃是遲早之事。
他今日這一番試探,其實隻是為了滿足自己心中最後的奢望。
可當這奢望變成失望,他也無可奈何。
陸昭離了皇宮,站在東華門前回首眺望。
聳立的城牆像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擋在了世人與皇室麵前,外麵的人看不見裏麵的爾虞我詐,悲涼淒慘,而裏麵的人也看不見外麵的餓殍遍野,慘不忍睹。
嘉靖就像一個孤家寡人一般守著這冰冷無情的囚籠,眼看著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。
或許,這也是他最好的歸宿。
而陸昭呢,他似乎也該為自己的歸宿去考慮。
“海禁之事,待得裕王登基,自然解除。”
“到時你們隻需告知裕王,夢島與我之間的關係,裕王必會放你們回歸中原。”
陸昭看著麵前的王儇兮,笑著說到。
裕王是明智的,至少站在史學角度而言,他是個明君。
他知道解除海禁對大明而言意味著什麼,也知道夢島的回歸對中原大陸又意味著什麼,所以他肯定會這麼做。
“你要離開了嗎?”
王儇兮問到,姣好的麵容上帶著一絲不舍。
“我若繼續留在京城,隻會引起無休止的爭端,我身上的名單將是牽動天下氣運之物。”
“無論是裕王還是徐階,高拱,張居正,他們都不會忘記我身上的名單,必定想方設法得到。”
“與其與他們勾心鬥角,莫不如自己離去,尋一處僻靜之所,種瓜得瓜,種豆得豆,豈不悠然?”
今日之事,讓陸昭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。
那就是隻要他身在京城,京城裏的這些人便會無休止的爭搶他身上的名單,從而導致整個大明王朝日漸衰落,而再無任何中興之意。
權貴二字,並非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。
便如張居正,在取得權柄之後也不願放手,勢要將自己的宏偉壯誌發揚光大,以換青史留名。
自古如此,毫無樂趣。
這個世界原本是什麼樣的,那就是讓他變成什麼樣,至於陸昭所能做的,其實也就是這些而已。
他並不想改變這個世界,更不想改變曆史走向,因為他深知發生的事無可改變,正如電影裏所說的那樣,未來何過去,其實都無法改變,真正能夠改變的也不是未來或者過去,而是我們的心。
陸昭不想改變過去,也不想改變未來,當然也不想改變自己的初心。
他來過,留下過痕跡,足矣。
“可是你能去哪兒?”
王儇兮略顯著急的問到。
她以為,天下之大,莫非王土,天下之人,莫非王臣。
陸昭又能在哪兒尋得一處僻靜之所呢?
“天下之大,並非隻有大明。”
“而大明王朝的氣運,也堅持不了多少年了。”
陸昭言罷,轉身進入屋內。
他覺得沒必要過多解釋什麼,因為事實將會證明他所說的一切。
於是,在第二日淩晨,京城大門剛剛打開的那一刻,陸昭乘著馬車,緩緩駛出。
當他轉過頭看向這座千年曆史的古城,心中不由一陣惘然。
原來,所謂歸去來兮,其實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那日,從某個地方歸來,沿途經過某些不知名的地方,有山有水,有炊煙四起,有飄渺雲雨。
今日,從這個地方出發,沿途經過數個不知名的地方,無山無水,無狗叫雞鳴,無空蒙淅瀝。
這裏,不知何時從終點變成了起點。
人生啊,不外乎,哪裏有飄亮的風景,哪裏有我。
隻是當時光的車輪轉動,當曆史的塵埃不斷傾覆,當一幕又一幕原本隻能想像的事實出現在眼前,而“我”卻隻能困守在這一隅,再難走出去。
一支愁煙散不盡的,不是野草又生,而是散在空氣裏怎麼也抽不盡的徘徊情緒,亦如這城門前那一抹嫣然的烏雲。
於此,便塵埃落定,似極了流水般無情。
歸去來兮,歸去複來兮,從這裏來,從這裏去。
陸昭眺望著沉重霧霾之中的北京,踏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堅定,混著多年來不曾消散的愁緒,在噠噠的馬蹄聲中逐漸消失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