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封，九元堂。
董回春年高德劭，手下弟子六十，學成遊醫者遍布朝野內外，在他這個年紀，早就不準備坐診，更不要提遊診。
他是九元堂的活招牌，雖然時不時來九元堂坐一坐，但看病問診也不過全看心情，若有疑難雜症，或者才能引起他的注意。
“師父，外麵有個頰生黑紋的病人，您可要治？”
董回春摸著胡須，蒼蒼白發在頭頂生光，油然生出一種仙風道骨的姿態來，讓傳話的小弟子不禁心生仰慕。
當然，如果董老爺子不出聲就更好了。
“治個屁！老夫養了你們這麼多人，遇到麻煩就往你爺爺身上推，不知道自己先想辦法治？你大師兄二師兄吃白飯的？出去！”
小弟子抹了把臉，將口水擦去，恭敬地一低頭，“是，師父。”
師父哪兒都好，就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出口成“髒”，有點讓人無言以對。
董回春懶懶地又躺了回去，沒過片刻，小弟子卻又跑了進來。
董回春正要大罵，那小弟子卻比他還要著急，“不好了師父！三殿下來了！還背了個受傷極重的女子，三師姐正給人吊著命呢，看著快不行了，請師父出馬！”
“……”董回春將一口髒話咽了回去，眼皮跳了跳，沒好氣道，“那還不扶我起來！”
他本來躺在床上好好的研讀南疆醫書，結果被人幾次三番打擾，心中頗不樂意，臉色也不大好看。
小弟子恭敬地扶他起來，才走出去幾步，偌大九元堂鬧哄哄的聲音就傳進了耳中，董回春抬頭一看，正要斥責。
誰想那門外突然魚貫而入兩列皇城司衛，就連九元堂外麵都是重兵把守。
堂中聲音戛然而止。
董回春微一皺眉，緊接著就看見開封府的衙役、望火樓的滅火隊抬著十來個擔架也走了進來，身後還跟著許多捂頭遮麵卻能夠行動的傷患。
血腥味濃鬱，九元堂中的輕症病患被嚇了一跳，還沒來得及反應，就被皇城司衛吆喝著讓出位置擺放擔架。
那擔架上的人，輕者皮肉外翻，重者手腳折斷，還帶著刀傷、穿著皇城司衛的盔甲，簡直就像是經曆過一場戰爭！
董回春腦子瞬間清醒，“讓你師兄姐姐們都出來幫忙！給老夫拿圍裙過來，多準備參湯和三七，速去！”
這莫不是城中有人造反？！
董回春手腳麻利，倉促掃了眼眾人，就見那滿頭是血的皇城司副使慘白著臉走過來，啞聲道：“董太醫，煩勞您幫忙，務必保住他們的性命。”
“老夫省得。”死人越多，他的責任越大，董回春看他一眼，招手叫來一個跑堂的，“給將軍卸甲，清洗傷口，讓你大師兄過來照顧。”
董回春話才說完，就見自己的三弟子跑了過來。
她九元堂收了三個女弟子，這老三周敏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，但她此刻圍裙也都被鮮血染紅，頭上都是熱汗，臉上沒有絲毫的鎮定。
“師父！師父幫幫忙！”周敏慌亂道：“三殿下那裏有兩個女子，一個被刀刺中髒腑，一個斷了肋骨，腹部淤血堆積……”
她邊走邊說，董回春凝神聽著，等她說完，董回春也就看見了那兩個女子。
九元堂的最左邊就是重傷之人聚集的地方，那裏的血腥味跟藥味同樣重，自己的另外兩個女弟子也在這裏等著，而躺在床上的不是兩個女子，而是三個。
董回春腳步一頓，看見了床邊的幾個男人。
洛塵逸的情狀幾乎讓人膽寒。
那雙眼睛布滿殺意，臉上早就沒有常掛的笑容，就像陰戾的惡鬼撕去溫和的假麵，露出猙獰暴戾的內裏。
他一語不發，緊繃的嘴角如刀刃一樣冰冷，冷細的皮膚上仿佛布滿寒霜，半張臉都被額上的碎發遮住，仿佛被陰霾籠罩。
那上半身衣服的前襟被血染紅，額頭上的青筋仿佛隨時都能夠破開皮膚，人僵立在原地，一股恐怖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。
沒有人敢靠近。
董回春臉色微沉，他發現林錦風竟然也在這裏。
林錦風臉色蒼白，臉色幾乎跟洛塵逸不相上下的恐怖。
劍二忐忑地站在兩人中間，將兩人帶離床邊，以免女大夫被他們攪亂心神。
“師父，”周敏為難地看著他們，“我們先救哪個？”
這還用問？
當然是先救洛塵逸跟林錦風最看重的那一個。
董回春沒說話，挽起袖子走到床邊，一眼就看見兩個男人注目所在躺的是誰，心裏頓時咯噔一聲。
果然是林錦墨！
劍二深怕身邊兩個男人看見董回春的時候會撲上去，像那些家屬一樣請求他必須治好病人，或是像皇帝一樣，每每召見太醫給宮妃看病都凶神惡煞，是不是還冒出一句“治不好她提頭來見”。
但無論是林錦風還是洛塵逸，他們竟然都沒有亂動。
他們平靜、無聲地看了眼董回春，然後就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林錦墨身上。
林錦墨昏睡之時，嘴裏已經不再嘔血，但麵無血色，發絲散漫，仿佛從屍山血海裏撈出來的屍體。
她無意識地張開嘴，仿佛呼吸不暢，嘴唇顫抖，大概是被痛苦折磨，所以昏睡也睡不好。
就像一朵明豔美人蕉，被風雨催債，在修羅場上備受碾壓，奄奄一息。
董回春神色一動，卻沒有先注意她的腹部，而是伸手摸了下她的後腦勺，“嘖”了一聲。
“老三，取銀針斜刺百會、四神聰，刺一下就好，她人昏迷，不能埋針。”
他說完就回頭去櫃體上寫方子，周敏沒有問為什麼，直接點頭，拿銀針來給人針灸。
兩針下去，昏睡的人頓時身體一顫，像孱弱死寂的花枝熬過寒冬，終於迎來春日陽光，緊皺的眉無意識地鬆了兩分。
周敏聽到有人鬆了口氣，她側頭，就見洛塵逸雙眼發直，眼睫顫抖。
好像快哭了一樣。
周敏暗暗咂舌，又給林錦墨用了麻沸散，又放下簾子給人寬衣清理傷口，原本以為隻要止住血就好，但誰想到貴重的藥用了七八瓶，她還是嘔血。
“林小姐外傷如何？”董回春將方子塞給周敏，又問。
周敏還沒開口，洛塵逸就先啞著嗓音道：“正麵被水浪衝擊，後背撞擊牆壁，有皮肉傷。左下第十肋骨撞斷，後傷口又被人踹中，帶人過來時……從後方再受衝擊。”
聽起來就讓人絕望。
葛洪曾言：“凡金瘡，傷天囟、眉角、腦戶、臂裏跳脈、髀內陰股、兩乳上下、心、鳩尾，小腸及五藏之腑輸皆是死處，不可療也。”
像肋骨之傷，放在平時，那都是必死無疑！
林錦風手指僵冷，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，片刻後，才看向董回春。
“救救她，”林錦風聲音嘶啞，“救救她……”
董回春：“……”
他嘴角一抽，直接上手摸了下傷口。傷口突出，淤血還在蔓延，恐怕是內府傷了，所以從外止不住血。
“去熬續脈留經湯，取疏絡散來，”董回春將手放在林錦墨腕上，“將這服藥盡快熬出來，大火，著實熬！隨便加一隻野山參。”
隨便？
周敏不以為異，直接就去了。
劍二卻忍不住問道：“這人參可以隨便加嗎？”
董回春冷笑，“你這麼懂，要不然你來？”
劍二瞬間不說話了。
林錦墨好似聽見了有人在說話，她想聽清，但她頭疼欲裂，就隻聽到樂亂糟糟的慘叫哀嚎，好像生靈塗炭一樣。
完了，她想，自己怕不是要死了。
這簡直比上一世還慘，至少上一世她還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，這一世卻連仇人的麵都沒見過。
她記得自己傷到了肋骨，想到這裏就有些絕望。
雖然她也知道其實古代的大夫也不是隻會望聞問切，那軍醫還有一整套的行醫工具，什麼刀錐勺剪等等之類，可以動手術。
但是……但是他們不懂消毒和細菌感染啊！
林錦墨正絕望無比的時候，頭上的痛苦突然緩了幾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