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虢進一葉閣的時候,林錦風正以一個絕對稱不上斯文的姿勢靠在鏤空秋窗前閉目養神。
正午的陽光從窗戶滲入,給他臉上蒙上一層光彩奪目的幻影,跟著一葉齋那詩情畫意的遠近風景一搭配,還挺好看,但就是態度可謂狂傲。
洛虢當即挑眉,心想這不應該是個書生,該是個浪子。
哪有這樣不羈的書生,隨即洛虢就想到了傳說林錦風在宴會上挑釁太子,抑或說是未來皇帝的司琮而全身而退名聲大漲一事。
然後就覺得這還是個書生,隻有書生四肢不勤才會在腦殼上打轉,為了得到上位者青眼而劍走偏鋒,最後居然還真讓他歪打正著了!
這還明顯是個追名逐利的書生,毋庸置疑。
唯一讓他感到奇怪的是,他竟然不討厭這樣的書生,對著混賬書生記憶最深的,還是在路途中偶遇時書生不卑不亢、寵辱不驚的模樣。
洛虢覺得挺有意思,所以他抱著手臂看了好一會兒,然後拿那本該送給主人家的賀禮敲了敲地板。
“‘我有嘉賓,鼓瑟吹笙’,你身為主人家,好歹也得給我上杯茶吧?”
洛虢似笑非笑地走過去,大刺刺地坐到了擺好筆墨紙硯文學風-流的桌案上,然後將手中的賀禮直接砸了過去,砸得入畫般般都生靈-活現起來。
林錦風肩膀抖了一下,仿佛大夢初醒,冷冷睜開雙眼,眉目之間掠過幾分不滿,抬起腳就踹桌子,“下去!”
相當粗暴。
洛虢偏不下去,有意抬杠似的,“不上茶就算了,連給個座都不成?”
“那邊有桌椅,”林錦風掃了眼桌麵上家書和水泥方子,“……壞一張紙,五百兩。”
“得了吧,本將軍一年的俸祿也沒有五百兩。”
洛虢笑得賤兮兮,要不是那張臉生得風-流硬朗,刀鋒似的銳利,單那氣質,都能讓林錦風忍不住趕人。
“不過五百兩算什麼,本將軍給你送的禮物可價值萬金。”洛虢拿下巴指了指他膝蓋上的東西,“不看一眼?”
林錦風波瀾不驚地盯了他幾秒。
伸手不打笑臉人,雖然不知道洛虢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早,但這人既然回到了開封,恐怕是輕易不會走的。
為了林家。
林錦風坐直身體,修長手指慢慢解開包著賀禮錦緞,眼簾微垂,麵容沉靜,這個時候才真有幾分溫文爾雅、雋秀如玉。
洛虢勾了勾唇,一動不動。
錦緞裏放著一個長木盒,長木盒中擺著一套青玉純淨、毫無雜色的茶具。
不像是武夫能送出來的東西。
林錦風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,“什麼意思?”
洛虢便笑,“知道你不備茶,本將軍自帶了工具,總不至於還要拒絕吧?”
這樣顯得他多沒家教似的,林錦風嘴角一揚,露出個半冷半諷的笑來。他目光不經意地劃過桌麵上的水泥方子,忽地想到了什麼什麼,拿了方子,然後給了洛虢這個麵子,捧著茶具往到東南角走。
“府邸不全,將軍光臨寒舍,實令林家蓬蓽生輝。將軍若是不棄,不防嚐嚐青州冷茶?”
胡扯,青州有個屁的冷茶,叫人送點熱水都不樂意,他還真沒見過這麼怠慢的主人家。
但洛虢心寬似海,覺得跟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也不能太計較,所以大大方方地走過去。
“拭目以待。”
東南角有一處被屏風隔出來的空曠平台,也靠著一扇鏤空長方形窗戶,歪頭沒有紅楓梧桐,卻有一棵筆直高挺的銀杏樹。
銀杏葉片紛紛揚揚,如夢似幻,美不勝收。
洛虢還沒坐下,就站在窗邊往外看看那銀杏樹,心中暗歎這書生就是會享受,這一葉齋簡直處處都透漏著風-流雅致,隨便找個地方都好像能夠自成畫卷。
然後他低頭,看見林錦風竟然真真正正在泡茶。
茶幾兩邊雖然擺著蒲團,但他並沒有跪坐,而是隨意支著一條腿,柔-軟的綢緞白衣就順著膝蓋滑落,腳下趿拉著一雙沒見過的鞋子,無後跟,綿綿軟軟,像狐皮做的。
這也是林錦墨弄出來的“拖鞋”。
他泡茶的順序似乎跟別人不太一樣,但洛虢是個粗人,也並沒有仔細觀察過別人是怎麼泡茶的,不過就是覺得他的動作行雲流水,簡直就像在撫琴作畫。
他挑挑眉,在對麵的蒲團上坐下,林錦風將青玉茶杯拿出來,神色淡然,漫不經心地翻來覆去傾倒茶水。
直到茶色變成淡淡的淺綠色,林錦風才將青玉茶杯遞過來,還讚道:“杯子不錯,看起來挺值錢。”
嘖。
這書生怎麼一開口就這麼市儈?
洛虢頗覺幾分掃興。
“還行吧,”他說,“是老皇帝賜的,不過我也用不著,所以借花獻佛。”
林錦風掀了下眼簾,輕輕笑道:“本佛收下了。”
洛虢低沉地笑笑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品了品,有種唇齒生香的感覺,但又沒有自己以前喝過的那些茶葉那樣讓舌頭發澀。
他竟然有點喜歡,洛虢若有所思,抬頭看看林錦風,“來開封這麼久,打聽到不少事吧?”
林錦風坦然,“有備無患。”
“不過是工於心計罷了。”洛虢不以為意。
林錦風不以為然,“這開封,誰不工於心計?”
洛虢放下杯子,一時沒了再嚐第二口的興趣,“知道我來幹什麼嗎?”
“不想知道,”林錦風其實能夠猜到幾分,但他可以裝作沒猜到,“如果是要蹭飯的話,恐怕要多等一段時間。”
洛虢笑了,眼底有點冷,“三殿下跟你妹妹的事,你知道吧?”
林錦風眉頭微蹙,看向他,目光同樣沒什麼溫度,“知道就知道,我妹妹要做什麼,我這個哥哥可以幫著勸誡,卻不會阻止。”
洛虢問:“你就不怕引火燒身?”
林錦風笑,“船到橋頭自然直,何況引火燒身……是誰先燒起來,還不一定吧?”
“聽起來我今日算是白來了?”洛虢“嘖”了一聲,“你這個當哥哥的,如此溺愛小妹,就不怕有一天自食苦果?”
林錦風偏頭,平靜地看向外麵那棵銀杏樹,也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道:“溺愛,我又何曾溺愛過她?她哪裏又需要我的溺愛?我隻怕溺愛得少了,補償得不夠。”
洛虢覺得他的態度讓人納悶,他對林錦墨的縱容幾乎已經變得毫無道理可講!
還有,什麼叫“補償”?
“你明年科舉,中間還有九個月的時間,中間若生變數,大好前途盡毀,值得嗎?”
他今日來就是來勸林錦風看好林錦墨,別讓林錦墨跟洛塵逸接觸太多,結果來了才發現,林錦風雖然對一切事都心知肚明,可似乎沒有堅決阻止的意思。
他甚至都有點懷疑林錦風是不是有意攀附洛塵逸了。
這讓他心情很不好。
林錦風心情也稱不上好,但比起洛虢,他想得更開,因為他了解林錦墨。
她畏懼婚姻,渴望家庭,沉溺親情,上輩子的結局是她至今沒有抹去的陰影,林錦風看得出來。
洛塵逸對她來說是不同,可還不至於會讓她忘乎所以。
“……錦墨是個很有主見的人,也是個懂大局,知道適可而止的人,”林錦風替他添茶,態度柔軟幾分,“如果將來真的有什麼變故會影響林家,我相信她會比任何人都反應迅速,選擇快刀斬亂麻。”
洛虢突然按住他的手,聲音發冷,“那三殿下呢?”
林錦墨可以及時抽身,洛塵逸,洛家,卻是再也經不起半點波折了!
林錦風頓了頓,抬起眼簾,“洛塵逸是死是活,你覺得我會在乎?”
洛虢:“……”
氣氛僵持。
態度沉冷。
洛虢臉上半點笑意都沒了,林錦風卻適時轉移了話題,將一樣東西放在他手中,“何況,我妹妹跟你想象中的,不一樣。”
洛虢眯起眼,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“你妹妹是什麼樣,你覺得我會在乎?”
他頓了頓,又說:“林家還沒在開封坐穩,太過張揚,小心夭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