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靈與肉的結合》中,有一句話,身體真是件尷尬事。
體現點在於,董池魚明明在沉浸悲傷中,但她的肚子卻打起鼓來,她餓了,饑餓讓她的傷心顯得不專注,身體在背叛靈魂。
故淵說:“我們得去找點吃的。”
董池魚捂著臉哭的難看,自暴自棄:“我想吃肉,是不是太沒良心了。”
故淵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,音容淒斷的母親,慘淡道:“這就是人,都說草木無情,有時飄零;人為動物,惟物之靈。可實際上,人才是最無情的,我曾為母親的死痛苦不堪,可當飯菜拿到我麵前時還是無法拒絕,連口腹之欲都能戰勝我的傷心,我的那些所謂傷心薄弱的不堪一擊,母親為我漸漸腐爛,實屬我不配。”
董池魚抬頭看他,他身上蒙了一層灰灰的霧,怎麼能在抑鬱症患者麵前哭呢?她連忙擦幹了眼淚,振奮精神說:“不是,你根本就不了解你自己。心理學家朱哈德說過,當我們開始珍惜我們的身體,學會傾聽並平等和身體對話,真正學會去愛它們的時候,那麼你就能從最深的層次開始治愈我們的生命。你知不知道,孕婦在即將生產的前幾天,血液中的凝血指標會升高幾一倍,那是防止生產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大出血。”
故淵搖頭:“不知道。”
董池魚說:“你的肝髒切掉了三分之二,也能長回原來的樣子;你的胃液酸性強到能夠把鋼製刀片溶解掉,但你的胃會分泌一種黏液保護自己,讓你不會被消化掉;
你的心髒最主要的部分不能跳動的時候,‘房室結’會開始替它跳動,而當‘房室結’也不能跳動的時候,你心髒的‘心室’會開始自主逸搏跳動。當你在聽我講這段話的時候,身體已經製造了一百萬個紅細胞,在血管裏穿梭,維持你的生命,不停地向你的細胞輸送氧氣,完成任務後會靜靜死去。”
故淵頭一次聽說,靜靜地看著她。
董池魚一字一句:“你的身體非常的愛你。吃飯、睡覺耽誤了你的傷心,但這是身體愛你的證據,它們在想方設法的保護你,讓你健康的活下去。”
故淵微微側頭:“你在安慰我?”
董池魚:“這是安慰也算是科普。”
故淵問:“那有沒有順帶安慰到你自己?”
董池魚揉了揉通紅的眼睛,笑了笑:“輕鬆了不少。”
故淵伸手:“我們出去找點吃的。”
董池魚把手搭在他的手心上,走出縫隙,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了雪堆裏。
兩個人都饑腸轆轆,要出去找吃的,但暫時不能下山,以防止碰見胡人。
山巒層層疊疊,山路崎嶇看不見盡頭,古木參天,大霧彌漫。野獸頗多,自有一套循環,像兔子野豬等等適合捕獵的生物也不在少數。
“你放心,我肯定會努力去捉兔子的,不會讓你餓死。”董池魚體虛出汗,但還是活動筋骨,接下來她要承擔起養家的重任,不能指望富貴溫柔鄉裏泡出來的公子哥啦。
故淵看了她一眼,沒說什麼。
烏雲密布,遮得連綿雪山一片黯淡,四處白茫茫一片,瞧不見什麼小動物,董池魚有些著急。術有專攻,捕獵這一套她的確不太熟,而且手上連個趁手的武器都沒,隻撿了一堆樹杈當柴燒。
忽然瞧見前方雪下有一陣抖動,他們兩個對視一眼,拿著粗一點的豎叉便揮了下去。
“啪。”
“別殺我——”雪下麵的人撲通一下爬了上來,一邊喊一邊跑,鞋子早就甩飛了,赤著腳在地上。
兩個人本想捕獵,沒想到竟撞見活人。
“是我,董池魚!”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叫人摁住。
趙嬸看清了人,帶著哭腔:“池魚,你活下來了,你錢叔跑不動……”
生命很神奇,在這個醫療匱乏的古代,老錢躲過了立即致死的急性過敏性休克、猝死;避開了痛苦逐漸加重,治療希望渺茫的骨癌;求生意誌極其頑強,拚命掙紮,最後死於了一場屠殺。
董池魚忽然明白,這就是故淵覺得重傷瀕死的少女不值得救的緣故,她忍受病痛掙紮著活過來,又猝不及防的死去。
死亡降臨的太頻繁了。
故淵提出:“我去找找人,你母親和兄弟姐妹們可能活著。”
董池魚道:“你帶她去縫隙,我去找,後山野獸凶猛,你羸弱,不能讓你去冒險。”
她最怕的是,故淵受到刺激,自動送入虎口。
死的人太多了,再也不希望有人死了。
故淵拍了拍她肩膀,“我懂的,人生海海,山山而川。”說罷抽身而去,在褒斜小道上冒著冰冷的大雪行走,地上泥濘滑濕走起來如同登天一樣艱難。
董池魚頭疼地揉了揉眉心,低聲呢喃:“我不懂,你在說什麼。”
趙嬸緊緊攥住董池魚,手涼的像冰塊。
董池魚摟著趙嬸,把人帶回了縫隙,點燃了火,烤了起來。
趙嬸蹲在火堆邊,瑟瑟發抖,池魚摸了下她的額頭,已經是發起了高燒,於是拿出退燒藥給她服用。
接下來一天一夜,故淵常進常出,風停雪歇,他會回來的快一些,有時候帶回來村民,有時候帶回食物,冬筍、野果、魚類、野兔等等。
要是風雪大作,他回來時就跟個雪人似的,長長的睫毛上都凍了一層白霜,臉色蒼白的像雪人。
董池魚很擔心他迷失在風雪中,“別再去了。”
“最後一次,超過一天一夜在野外的情況下,體弱活不下來,體強能找到躲避風雪的地方。”故淵烤了會火,又獨身走進風雪中。
這也是沒辦法的,他雖然陸續帶回來一些人,但都病了,大部分昏迷,根本幫不上忙。董池魚還要不停地喂藥,忙忙碌碌下,滿身是汗,她的病倒是好了。
故淵最後一次出去,帶回了一大堆人,全部高燒,魏東的小兒子被凍死了,他抱著還不撒手,呆愣愣地坐在角落裏。
青魚高燒不退,和羅氏一起昏迷。鯉魚和草魚兩人跑出來的時候都拿了厚厚衣服,情況好些,也都發燒了,但還能走能動,紛紛幫姐姐的忙給大家喂藥,還能就近找一些木柴燒火。
人一多,每個人吐氣兒都讓這窄小的縫隙暖和了不少。
羅氏半天後醒過來,又喊又叫,好不容易被董池魚安撫住,還是不停的哭,眼底都是驚恐,抖著嗓子說:“他們會把人用槍穿透挑起來,看著人掙紮;會讓丈夫舉著燈,方便他們辱妻子;會把姑娘腸子扯出來,說叫放風箏;會用馬踩死人,會燒人的骨頭取暖,還會吃人肉,煮著吃,烤著吃,活著吃,他們管咱們叫兩腳羊,我不想叫他們吃了……”
董池魚終於明白了,羅氏為什麼有個風吹草動就要跑。羅氏是一場災難又一場災難的幸存者,目睹了太多。
整個村子五十多戶,二三百人,眼下全都蜷縮在這個小縫隙裏,一共十八人。
剩下的,盡數死於胡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