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奸商

歲七月,火伏而金生。

奸商吳不賒踱出店門,手搭陽棚往西天看了看,又轉頭往東頭路口看了看,嘿嘿笑了兩聲,抓起桌上的茶壺“滋溜”喝了一口,在門邊躲椅上悠然自得的坐了下來。

吳不賒年紀不大,算起來今年還不到二十呢,中等個子,圓頭圓臉,小眼睛,不能笑,笑起來兩眼就隻剩一條縫了。

偏偏他見人就笑嘻嘻,初見麵的人都會覺得,這人和氣,該是個厚道人,其實這小子骨子裏就一奸商,說到做生意,整個東鎮,沒人比他更奸了。

今一早就有個賣泥鰍的,吳不賒說要買,先要涼幹水,賣泥鰍的厚道,照做。

吳不賒卻又找個借口出門了,快響午回來,涼著的泥鰍沒水又曬了太陽,全死了。

吳不賒可就變了臉,死泥鰍沒人吃,這話有理,賣泥鰍的心裏那個堵啊,隻想抱著死泥鰍一起跳河去。

吳不賒卻又做好人,超低價把死泥鰍全部買下,把賣泥鰍的人感動得啊,眼淚鼻涕齊來。

他以為吳不賒吃了大虧,卻不知吳不賒轉身把泥鰍一剖一炸,金黃透亮,死泥鰍怎麼著?油炸了不臭反香,最是下飯的好菜,五文賣出三百文,奸商能不笑嗎?太得意了。

遠遠的,兩個小小的身影移過來,吳不賒先沒在意,小屁孩,不理,到兩人在店子門前停了下來,吳不賒才斜眼掃了一下。

一男一女,兩個小孩子,小女孩高一點點,大約十一二歲年紀,三丫髻,瓜子臉,秀秀氣氣,小男孩要小一些,大約七八歲的樣子,虎頭虎腦,兩人背上都背著包袱,一臉的灰,到好象是行遠路的樣子。

“吃飯嗎?”吳不賒問了一聲。

小女孩看向他:“住店。”

小男孩加一句:“要吃飯。”又拉小女孩手:“姐,我餓了。”

小屁孩身上刮不下幾個錢,但能住店還不錯,吳不賒也懶得起身,自有小二招呼,兩個小家夥進去,果然就隻要了兩個便飯,小二應了一聲,忽聽得小女孩咦的一聲,叫了起來:“爹爹。”然後便是哭聲。

“怎麼跑我店子裏叫起爹來了。”吳不賒有些奇怪,回頭看,隻見小女孩帶了小男孩離了座,卻在神案前叩頭,一麵叩頭還一麵哭叫:“爹爹。”

旅館客棧酒樓之類,一般都在大堂裏供得有財神爺,吳不賒的平安老店當然也一樣,不過這半個月來,神龕前多了個靈位,供的是鐵血禦史越明心。

東鎮屬於後涼國,後涼王昏庸無道,信任奸臣,國政把持在以國丈汪士春為首的一班奸臣手中,弄得天怒人怨,民不聊生。

一個月前,鐵血禦史越明心冒死上書,請求後涼王誅國丈汪士春以正朝綱,後涼王不聽,反將越明心下獄,越明心當夜就死在獄中,說是自殺,但暗地裏有傳言其實是給國丈汪士春派人害死的。

消息傳出,天下百姓罵聲一片,奸商腦子特別靈,別人隻是罵,奸商卻在這一片罵聲裏看到了商機,腦中一轉,就在店裏供了越明心靈位。

果然,來店中吃飯住宿的旅客一見靈位就激動起來,祭的祭,罵的罵,祭要有酒啊,罵得激動更要有酒菜助興,吳不賒高興了,跟著大罵特罵,酒菜大賣特賣,銅錢大進特進,名利雙收,財神爺鬱悶啊,怎麼就給一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禦史搶了風頭呢。

可吳不賒不管,靈位一直供著,兩個小家夥在神龕前叩頭叫爹爹,財神爺肯定不是他們爹,那他們叫的是誰,不言自明。

吳不賒啊呀一聲跳起來,急步進去,還有點不信,道:“兩位少爺小姐,難道竟是越禦史後人?”

“是。”小女孩點頭,拉了弟弟轉身向吳不賒拜倒:“越青青越小虎叩謝店東高義。”

“啊呀,快快請起,快快請起。”吳不賒急忙扶姐弟兩個起來,激動得全身哆嗦,兩眼冒光。

鐵血禦史的後人竟然到了他的店子裏,他店子裏竟然供得有越禦史靈位,越禦史後人當場拜靈,這事要傳出去,那是多大的名聲啊,以後這一條路上的旅人,但凡沒住過平安老店的,都沒臉說過了東鎮,那是多少客人,又是多少銀子------奸商兩眼裏冒出的全是金光。

請姐弟倆雅間就坐,上最好的飯菜,小二廚子統統亂激動,“撲通”,那是店小二不留神拌著了凳子,“嘩啦”,那是廚子打翻了碗碟,通通不管,沒事,全砸了明天買新的,奸商就隻裂了嘴傻笑,在一邊莫名其妙陪著。

卻又聞“啪”的一聲,奸商嘴角抽了兩下,繼續傻笑,奸商有個習慣,特別激動而手足無措的時候,喜歡板指頭玩兒,剛才那一聲就是板的指頭響,不過有些重,所以抽嘴巴。

消息傳出去,一鎮轟動,把平安老店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,甚至年過七十的趙老秀才都來了。

趙老秀才可不是一般人,雖然十六歲考到六十歲也沒中舉,但教出的弟子卻很有幾個當官的,乃是一鎮之望,平日路上碰到,趙老秀才從來不拿正眼看吳不賒的。

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,所以士農工商,商人身份最低,清高士子當然不肯放下身段與商人結交,何況是名高德邵的趙老秀才。

但這一次,趙老秀才狠狠的讚揚了吳不賒的義舉,一個商人,竟然在自己店裏供著鐵血禦史的靈位,這絕不是一般的商人,絕對是商人中的另類,要大力表彰。

趙老秀才發誓回去就要寫一篇三萬字的長文,彰此美德,越青青姐弟兩個也跟著謝了一通,把個奸商樂的啊,徹底暈菜了,犯下了一個無法原諒的錯誤。

當時趙老秀才問起姐弟倆為什麼到了東鎮,越青青答,朝庭把他姐弟倆當犯人家屬,限他們在一個月內返回原藉,當趙老秀才得知就是他們姐弟兩個而沒有其他大人跟隨時,表示了嚴重的擔心。

樂暈了的吳不賒當即開口,他願意送越青青姐弟兩個返鄉,平安老店有一輛進貨的牛車,明天他親自挽車相送,於是趙老秀才又狠狠的讚揚了他一番,三萬字不夠,要寫個五萬字的,並表態明天會親來相送。

當時奸商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,反而暗裏對自己的英明佩服得不得了,千裏送遺孤啊,比姐弟倆僅僅到店裏打一轉,名聲那要大多少倍?就算耽擱一個月生意又算什麼?百倍的回報啊。

明白過來,是第二天早上,起行前,送行的趙老秀才的一句話,趙老秀才說:“賢侄高義,必定名傳青史,不過老朽擔心,國丈汪士春不肯放手,中途隻怕還會對越禦史遺孤不利,所以這一路上,還要請賢侄多多留意,老朽代天下百姓,重重拜托。”

趙老秀才說著,深深做下揖去,他一個讀書人,而且是有功名的秀才,給吳不賒這樣一個商戶做揖,若換做以前,吳不賒會樂得暈過去,但這會兒他卻傻了。

斬草不除根,春風吹又生,汪士春難道會眼睜睜看著越小虎姐弟兩回去,長大了再找他報仇?不可能啊,必定會中途下手,斬草除根。

京師到東平郡這一帶盡是平原,人煙又密集,所以兩個小家夥一路走來也平平安安,但出了東鎮,慢慢的就進入了山區,有些地方,山高林密的,數十裏不見人煙,別說兩個小孩子,就殺一百個人,也隻裹了狼腹,不會有半點消息傳出來。

“鴨子是怎麼死的,那是笨死的啊。”吳不賒隻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二十個嘴巴,什麼千裏送遺孤,是千裏送小命啊。

可這會兒趕鴨子上架,已是抽身不得,眼見趙老秀才顫巍巍看著他,老眼裏似乎露出疑問,忙一抱拳,昂然道:“老先生放心,奸賊不來便罷,若來時,我拚著這一條命不要,也要護得忠臣遺孤周全。”

“好,好,好。”趙老秀才連聲讚歎,親手敬了吳不賒一杯酒,當下上路,一輛牛車,越青青姐弟坐車上,吳不賒當車把式,駕的一聲,緩緩出鎮,趙老秀才率一幹鄉老,一直送到鎮口。

先前當著眾人麵前,吳不賒鼓足了氣勢,昂頭挺胸象隻紅冠子公雞,這一不見了人,立馬象霜打的茄子,莠了。

老牛拉慢車,也不要他管,坐在位子上就發呆,任他平日自負奸遍宇內無敵手,這一會卻再無半條奸計出來,無論如何都退身不得,當然,硬要退,把越青青姐弟往車下一趕,轉身回鎮,也沒人能吃了他,可人不吃人,口水沫子淹得死人啊。

“閻王爺啊,送貨的來了,不要錢,白送,什麼?我陽壽沒盡,是沒盡,可我不想活了行不行啊?我就不活了,就賴你家了,不要我死我偏要死,怎麼著吧你?”

吳不賒自個兒發狠,咬牙切齒,後麵越小虎聽到了,以為他在磨牙呢,扯他衣袖子道:“吳大哥,你在磨牙啊,我娘說,那是肚子裏有蟲,到前麵鎮上你找個郎中,抓副打蟲藥,包你就不磨了。”

“哦,原來是有蟲啊。”吳不賒點頭:“回頭一定抓一副吃,不,抓十副,打死這傻蟲子。”

行了一日,也有三五十裏,到是風不起浪不驚,找客店宿了,第二日一早起程,慢慢的進了山區,人煙漸少,吳不賒緊張起來,弄得拉車的老牛都神經兮兮,仍然沒事。

第三天,人煙越少,不過隻要過了十裏坡,下山就有個大鎮子,過午無事,眼見上坡,吳不賒把老牛屁股催兩催,十裏長坡一陣風,提著的心也慢慢順了,前麵突地人影一閃,跳出三個人來,吳不賒心中猛地一跳:“來了。”

那三個人,最前麵一條黑臉大漢,五大三粗,亂有力的樣子,後麵兩個慫點兒,一瘦一胖,手中都提了大刀片子,那黑臉大漢舞個刀花,揚聲道:“此路是我開,收費發橫財,敢說一個不,管殺不管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