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好了。我也曾跟凜講過這個故事,結果她打死不肯接受。”
“為什麼?”
“凜說那個故事雖能套用在九成九的人類身上,卻把最後百分之一摒除在外了,還有假如能夠在火焰中盛開的花朵、以肉類為食的兔子,或者隻能靠魔法生活的人類當真存在,那這種溫柔反倒會讓那些異類痛苦。倘若反過來由人類養育小狼,也會衍生出同樣的悲劇。”
“很像她的作風。”
“但我覺得她說的不對。人還是要跟人一起生活才好。”
阿薩可默默頷首回應。他並非同意諾雅的論調,而是理解了她想表達的意思。
她的言下之意,是想從狼的手上救出兩姊妹。諾雅希望能夠有如天使般,降臨到那位因口渴難耐而召喚泉水,結果因力量太強,反倒害自己幾乎溺斃的少女眼前,抱起她脫離致命危險。
為了達成願望,魔法是不可或缺的要素。
所以諾雅絕不能失去魔法。
所以她以此為傲。
魔法算什麼鬼東西!。
所以一聽到眨低魔法的發言,
“她當然會發火。”
阿薩可跟著坐到瀑布圍欄上,歎了一口氣。
一切都連起來了。
諾雅絕非受到菁英意識影響,才會對魔法有所堅持,她是因為想要拯救孩子於危難之中,所以才那麼重視魔法。
結果自己居然出言侮辱她的夢想。
“你怎麼了?”
諾雅沉浸在如指南針般的十字光芒中,抬頭看過來。
即便明白了她的真正心意,阿薩可一下還是說不出道歉的話語,隻是訥訥地開口:“我問你。”
“什麼事?”
“你還記得前天從教室窗口看到的那三位女孩嗎?你當時稱她們為淘汰者。”
雖然阿薩可不確定這個問題該不該問,但他還是想知道真相。
“記得。”
“她們該不會是你認識的,”
“是我的隊友。”
諾雅冰冷回應道。
“應該說前隊友才對。”
“是這樣。”
大致猜出來龍去脈之後,阿薩可閉口不言。
結果這次換諾雅不肯住口了。
“你願意聽我講一件無聊事嗎?”
“有話盡管說。”
“我曾跟幾位朋友約好要一直在一起,還要一同實現夢想。”
諾雅低下頭,緊抓著裙襬。“百合子說她想當太空人,美保想當防災管理官,理世則是想當幼教老師。”
並非出自瀑布的水珠滴到地上。
“明明約好要共同奮鬥,她們卻一口氣!”
諾雅別開視線。
“結果你卻稱呼她們是淘汰者,會不會太過分了?”
“這個我明白!”
她接著說:“我當然知道她們並非自願失去魔法,而是迫於無奈!也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人力無法改變的!”
諾雅不禁悲從中來,傷心低頭。
那三位少女,肯定是她的朋友。
想必還是能夠彼此分享夢想的姊妹淘。
“為何她們要丟下我一個?”
諾雅自此泣不成聲。
阿薩可不清楚她和三位少女之間有過什麼過去,也不知道她們曾經說過了些什麼。
可是阿薩可完全懂了。那個原來他怎麼都想不通的問題。
“淘汰者”三個字不是針對阿薩可說的,也不是針對那三個女孩。
它隻是一發流彈而已。
僅僅是說出口的時機太糟。
“對不起。”
阿薩可很自然地脫口道歉。
“嗯?你為何道歉?”
諾雅吸吸鼻子擦擦眼角,抬頭問道。
“我不該說那句魔法算什麼鬼東西。”
“啊。”
她立刻會意過來。
“嗯。”
這次諾雅什麼也沒說,靜靜接受阿薩可的道歉。
“你想開了?”
“對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
盡管諾雅沒有追問下去,阿薩可卻覺得自己不吐不快,方才的立場完全顛倒了過來。
可是阿薩可無法當場說出口。
該說是命運使然嗎?
那地方竟然就在不遠處。
“阿薩可?”
“請你陪我去某個地方。”
阿薩可站了起來,伸出一隻手。
諾雅一語不發,牽住那隻手。
心中毫無一絲懷念之情。
也毫無一絲喜悅。
僅有一片空虛。
“這裏是?”
走在後頭的諾雅輕聲問。
夜空中的滿月微微照亮四周。
她以為自己將看見一片廢墟。
還以為可能會見到一具屍體。
然而現場沒有那種東西。
什麼也沒有。
“哈哈哈。”
阿薩可至此才明白,原來人類在無計可施之際,隻會幹笑以對。
此處是位於時島西北部的兜村。
村裏早已什麼都不剩。
僅剩大理石路麵與常綠樹留存。
阿薩可帶著諾雅踏響石板路,穿過猶如墓園的村內前往祭壇。
不,不能用“猶如”來形容。
這座村子正是如假包換的墓園。
阿薩可很快就領著諾雅到達目的地。
村子中央立著一座悼念五年前滅村慘劇罹難者的石碑。
“這裏以前是學校。”
“啊。”
“真懷念不,其實我現在也不太懂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。”
石碑上刻有罹難者的名字。明明由上方找會更快,阿薩可卻刻意從最下麵一行開始找起。和田、和久井、吉田、吉良刻意製造的空檔不到一分鍾就結束了。
阿薩可當著諾雅的麵。
“我。”
有如呼吸般自然而然地表示:“還有一個妹妹。”
“嗯?啊,是凜?”
見諾雅一臉不可思議的點點頭,阿薩可不禁苦笑以對。看來凜真的不曾對別人提起那件事。但想想凜的心情,如今他也不覺得凜無情無義了。
“我其實還有另一位妹妹。她叫相馬小夜,是凜的姊姊。”
頭上的夜空難得萬裏無雲。
“小夜在五年前,被特殊指定災害生物抓走。”
沉默便是回答。
“我從那天起,不停尋找小夜的下落。”
五年前至今的一切,依舊鮮明印在腦海裏。
縱使既無旅費也毫無自由,阿薩可還是四處找尋妹妹。他曾因無處棲身而睡在空地裏,也曾被警察開導再帶回宿舍去。可是他不曾放棄,也沒辦法放棄。對阿薩可而言,放棄找尋就跟背叛自己沒兩樣。
明明沒有人勉強自己尋找小夜,他卻四處找個不停。
“托失去魔法的福,我才能夠自由前往全國各地打聽妹妹的消息。我會在放假時,騎著腳踏車去醫院打聽和指認無名屍,最後仍一無所獲隻好將目標轉向海外。”
“海外?”
“誰叫我是個笨蛋。我拚命苦讀,勉強考上於美國西岸有姊妹校的某間升學高中,也準備於夏天前往當地了,結果。”
諾雅知道後續發展為何。
阿薩可重新得到魔法,再度回到這座島上。
“莫非?”
她終於發現重點。
“你沒有因魔法複活而開心的理由是為了尋找妹妹下落?”
阿薩可默默頷首,指著刻在石碑上的某個名字。
相馬小夜。
從今年春天開始,不再被認定為失蹤,而是罹難者的妹妹姓名,化成刻在玄武岩表麵上的四個小字了。
“怎麼會這樣?”
諾雅先是大感錯愕,緊接著搭配肢體動作慌張解釋道:“阿薩可,那個,我完全沒發現就算是魔法師,也有做不到的事。”
“別在意。”
“但是隻要你說出來”
“所以我才會告訴你。”
“不是的,為何你拖到現在才現在?啊,啊啊!”
諾雅後知後覺的發現,阿薩可原本沒打算說出口。
阿薩可完全看穿她的心思了。這就是所有事情連貫起來的感覺。目前,諾雅正在經曆他數秒前體會過的心境變化。
“對、對不起!”
諾雅毫不遲疑,立刻開口道歉。
“但我說的淘汰者不是針對你也不是指她們,那是,呃,那個。”
阿薩可隨口說了一句“沒關係”,結果反而讓諾雅抱頭低吟了起來。
“阿薩可,你生氣了?”
“當然會生氣。”
諾雅再次隨低吟聲低頭。
“可是現在我已經不生你的氣了。其實你也不氣我了,對不對?”
“是啊,那句對不起可是說進我心坎兒裏去囉。”
諾雅深深點頭道。
“所以我也要誠心向你道歉。阿薩可,對不起。”
“不用道歉啦”
“太好了。”兩人不約而同爆出笑聲。諾雅笑得燦爛,阿薩可也開懷大笑。春蟲大聲和鳴,明月照亮大地,墓地內充滿笑聲。
感覺世界很久沒正常運轉了。
阿薩可突然瀕臨極限。
他雙膝一軟靠著石碑,緊抓狂冒冷汗的胸口。
“咦?阿薩可、阿薩可你怎麼了!?”
諾雅見到原本一同開心聊天的阿薩可忽然臉色鐵青坐了下去,慌忙上前關心。
“我有點抱歉情況比想像中還嚴重。”
化為墓園的村子,刻在石碑上的名字,兩者正在大肆折磨阿薩可的心靈。
“我、我該怎麼做!?叫救護車嗎!?或者飛,”
“留下來。”
他拉住準備跑去求救的諾雅。
“留下來陪我。”
“明、明白了,我不會離開你的。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做?”
“靜靜待著就行了。”
阿薩可打從心底想著“真是丟人現眼”,雙眸泛起淚光。
即便模樣如此難堪,他還是覺得無所謂。
“拜托,留下來陪我。”
“啊。”
諾雅很快就收起慌亂之情,靜靜坐下。
然後很自然地、理所當然地輕輕撫摸阿薩可的頭。
“呼、呼、呼。”阿薩可原本打算笑,但是聽在旁人耳裏,那聲音跟嗚咽沒兩樣。
他至今才明白。
至今終於明白。
自己不過是害怕罷了。
單純隻是無法像凜那樣,鼓起勇氣放下罷了。
口口聲聲說要尋找小夜,結果一件正經事都沒做,也沒什麼能夠確實找到她的有效方法。
自己不過是借著打聽妹妹下落來逃避現實而已。
如此一來,阿薩可即可將自身行為合理化,不用考慮死心放棄之類的事,然後瞧不起放棄的人們,以人濁我清的高姿態活在夢想世界之中。
可是他再也無法以此自居了。畢竟靈魂一旦受挫,便再也無法恢複原貌。
所以阿薩可打算就此重新開始。
“諾雅。”
“什麼事?”
好不容易回到故鄉的阿薩可,鄭重地開了口:“你一定要當上幼教老師喔。”
“咦?我曾提過這件事情嗎?”
“光看就看得出來了。由於想成為幼教老師,你才會需要魔法之力吧?”
“那個......”
“加油,你絕對可以的。”
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“絕對”。魔法師每年都有一成機率會喪失魔法。無論天才或是庸才皆逃不過這個命運。縱使幸運保有魔法,仍可能受到意外和疾病等等不可抗力因素影響,導致夢想破滅。
即使如此,阿薩可依然相信,也祈禱諾雅能實現夢想。
因為那是他所見過最美麗的夢想。
用魔法之力拯救遭魔法束縛的孩子們。
如此美麗的夢想無法實現?那怎麼可能。
“我也要重新開始了。”
受挫的心靈不能複原。阿薩可已經不再像過去一樣,盲目相信自己什麼都辦得到。所以他打算重頭來過。
首先是找出小夜的下落。
雖不知該用哪些手段跟方法,但還是得找到她。
同時尋找自我。
親手把五年前死去的阿薩可重新找回來。
撇開前者不談,後者將是一道難如登天的課題。
就算艱難至極,不過隻要有她相伴的話,阿薩可就認為自己辦得到。
“啊,有流星。”
一道流星劃過天際。
由於阿薩可仰望夜空,祈禱諾雅能夠實現夢想。
所以直到最後一刻都沒發現。
身邊的諾雅並未點頭回應,而是咬著牙低頭不語。
時島既是魔法島,同時也是座風暴之島。不管是本州附近那些微弱熱帶低氣壓,還是仍在附近肆虐的強力台風,一進入台風季節,它們就會每天輪番造訪島上。
島上居民早已習慣動不動就風雨交加的環境了。在各戶人家裏,趁星期天睡大頭覺的男丁們紛紛被叫醒,到屋頂上專心修補屋瓦以防漏水。“請大家預先做好防台準備!”公所小卡車駛過正在修補屋頂的老爹們下方,四處廣播宣導。超市的防台專區擺滿電池與壓縮餅幹,以供居民購買。
當然,連白鷺莊也是如此。
阿薩可將處理完失控事件三天後的首次休假,用在修整宿舍上麵。
他淋著小雨,在屋頂上尋找需要修補的地方。
“就是這裏。”